前世江暉成也曾為她做過畫。
在沈家老屋,偷偷地給她畫了一張畫像,她高興了好些年,視作珍寶,最後去圍城前,她連同自己作出的一疊畫像,都放在了老屋一堆不要的雜物之中。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多半是被自己的母親一把火給燎了吧。
沈煙冉看著看著突地一笑,自嘲道,“何時,我倆竟也成了那話本子上的苦命鴛鴦。”
江暉成被她坦然的目光,刺得心口一緊,目光挪開望了一眼她的身後,“你一人來的?”
“槐明應該也快追到了。”
“你先坐著歇息一會兒,我給你沏一盞茶。”江暉成領著她坐在了屋內的蒲團上,蒲團中間放了一張木幾,木幾上放置著茶具,旁邊則擱置了一個火爐。
江暉成熟練地提起了茶壺擱在了爐子上,再轉身分揀茶葉,清洗茶盞,衝茶......
這些活兒,沈煙冉上輩子幹了八年。
如今反過來了,江暉成給她煮了茶,沈煙冉突地有些恍惚,伸手端起了跟前的茶盞,江暉成忙地提醒道,“小心燙。”
沈煙冉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大方地對江暉成一笑,“活了兩輩子,倒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喝到江大將軍煮的茶。”
江暉成並沒有介意她言語裡的諷刺,灼熱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低啞地道,“阿冉要是喜歡,往後,我給你煮一輩子的茶。”
“不做道士了?”
“不做了。”
“還放不下?”
Advertisement
“嗯。”
一陣沉默,茶壺裡的水開始“咕嚕嚕”地直響。
江暉成轉身將茶壺提了下來。
沈煙冉揭開了茶盞的蓋兒,拂了拂面上的幾片茶葉,沒去嘗,突地抬頭問道,“江暉成,為何會喜歡我。”
沈煙冉見他望了過來,又補充道,“我是問你上輩子。”
問完,沈煙冉的目光又再次移到了滿屋子的畫像上,視線巡視了一圈,突地一凝,久久地停留在了江暉成身後一張四個人的畫像上。
良久,對面的江暉成才回答了她,聲音有些沙啞,“我也不知道。”
江暉成沒騙她,他並不知道上輩子自己為何會喜歡她,等意識到時,滿腦子已都是她的一顰一笑,甚至能清楚地記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場景。
沈煙冉似乎也沒去計較他的回答,自己是不是滿意,隻輕輕地道,“曾經我以為,你是為了感恩,或是因為習慣了我的存在,是以才耿耿於懷,遲遲放不了手,如今我好像明白了,你大抵是喜歡,我不愛你時的模樣。”
江暉成忍住即將要反駁的話語,緩緩地吞咽了一下喉嚨,等著她接著往下說。
“江暉成,即便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再愛上你,你也願意將就是嗎。”
江暉成頓了頓,點頭道,“是。”
“那成,你再給我畫一副畫像,畫出來了,我便答應你,我們成親,同上輩子一樣,我跟你回江家。”沈煙冉輕輕地擱下了手裡的茶盞,看向了對面神色呆愣的江暉成,抬頭看著江暉成,道,“你就畫一副沼姐兒及笄時,還有煥哥弱冠時的畫像,我想看看。”
江暉成垂在腿上的手,猛地一顫,半晌沒有回應。
“怎麼了,忘了?”沈煙冉笑了笑,“也是,你上輩子後來的身子骨一直都很好,算你活到了六七十,沼姐兒和煥哥兒也已經到了中年,這樣,不論歲數,今日你隻需畫出他們成年後的模樣就成。”
江暉成的雙手不覺已經握成了拳。
沈煙冉沒再去看他,利落地起身,先走到了旁邊的桌案前,主動拿起了墨石,笑著道,“我也已經好久沒有替你研墨了。”
江暉成這才起身。
沈煙冉連畫紙給他鋪好了,待他走到了桌案前,又將砚臺上擱著的一支筆遞給了他,“上輩子你我還曾爭論過,沼姐兒和煥哥兒像誰多一些,你說沼姐兒像你多一些,你畫給我瞧瞧,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像你......”
江暉成立在那看著沈煙冉,遲遲不動。
“嗯?”沈煙冉又催了他一聲。
好半天,江暉成才伸手接過,手裡的筆落在紙張的那一刻,微微地打了個顫,沈煙冉眸子輕輕一斂,仿佛沒瞧見一般,鐵了心地要讓他畫。
江暉成硬著頭皮勾勒出了發飾,輪廓......
輪到眉眼時,心裡的筆便如同千斤重,再也無法挪動,幾滴濃墨重重地落在了宣紙上,江暉成終究沒有堅持下去,眸子內的一滴水霧,突地落了下來,“煙冉,對不起......”
“你畫啊,你怎麼不畫了?”沈煙冉沒有理會他,緊緊地看著他,“你不是見過他們長大後的模樣嗎,是你同我說的,他們過得很幸福......”
第67章 心結破開
沈煙冉說完, 喉嚨已完全哽塞住。
雙手撐住跟前的書案,緩了緩,依舊沒能平復眸子裡湧上來的潮紅, 繼續質問著江暉成,“你不畫也行, 那你告訴我,他們後來是如何許親的, 是如何過得很幸福的?”
江暉成看著沈煙冉痛苦的神色, 心肺如同被撕裂了一般, 默然地立在那, 說不出半句話來。
悲痛的眼睛內同樣布滿了血紅,淚珠子一瞬劃過,無聲地在他英俊的臉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坦然的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沈煙冉卻揪住他不放, “成,我不問他們了,你就告訴我,前世幽州的那場瘟疫,最後有沒有解決,你是如何出去的,幽州又是如何收場的?死了多少人, 活了多少人?三姐姐和三姐夫他們有沒有出去......”
江暉成被她眼裡的絕望,刺入了骨髓, 卻再也無法對她說出一句謊言, 張開唇瓣,麻木地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活下來了嗎, 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們不是都好好地活了一輩子嗎......”沈煙冉一聲低斥,嗚咽出了聲,“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死的,何時死的......”
瘟疫的藥,這輩子能有用,上輩子便也有用。
他為何又要去死。
“你走後,我跳進了那口鍋。”江暉成以為自己能瞞著她一輩子,知道兩個孩子還有他這個父親陪著,起碼她會好受一些,但今日他知道自己再也瞞不住她。
沈煙冉心頭最後的一絲僥幸徹底地沒了。
在槐明告訴她,他不知道瘟疫的解藥是否有效後,她就一直在想,他為何不知,為何會以為自己出不來。
瘟疫不會害死他。
他是大將軍,也不會有人殺得了他。
除非他想死。
來時的路上,沈煙冉也試想過很多種江暉成的死因,最有可能的是,他接著屠了城,最後死在了□□之中。
怎麼也沒想到,他是殉了情。
一個成親八年,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的人,結果自己死了,他倒是突然來殉情了,沈煙冉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攥住了江暉成的衣襟,淚水緩緩地蔓延出了眼眶,咬著牙看著他道,“你不是被我挾恩圖報,才同我成的親嗎,你不是懶得理我,嫌棄我吵嗎,八年,你心裡都沒有我,我死了,你倒是突然就看清了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愛我了,要跟著我死了。”
“我不需要。”沈煙冉突地一聲低斥,松開了他,啞聲道,“江暉成,你就是個混蛋。”
沼姐兒,煥哥兒已經沒有娘了。
最後連父親都沒了。
他們該怎麼過啊。
沈煙冉心口陣陣發緊,疼得彎下了身子,緩緩地蹲在了地上,抱住胳膊痛聲的嗚咽。
日頭的光線隻照在了江暉成一人的身上,光暈穿透他的皮膚,卻是蒼白如雪,沒有半點血色,半晌後江暉成也蹲了下來,伸手輕輕地將沈煙冉攬進了懷裡,沙啞地道,“對不起......”
沈煙冉一把將其甩開,紅著眼眶反駁道,“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沼姐兒,煥哥兒,他們無父無母,一輩子該怎麼過......”
“是,是我對不起我們的孩子,也是我對不起你。”江暉成沒顧她的反抗,緊緊地將她摟進了懷裡,“煙冉,別哭了,都是我不好......”
沈煙冉掙扎了兩下,周身的力氣褪盡,也沒再動了,蜷縮在被江暉成胳膊擋住的陰影裡,任由心頭的痛楚,順著一滴一滴的淚水發泄了出來。
江暉成抱著她,猩紅的眸子裡,也被水霧模糊了視線。
滿屋子的畫紙,仿佛承載了前世兩人的一生。
桌案上畫了一半的畫像,迎風吹落在了地上,不斷地發出“噗噗”之聲,像極了,兩人上輩子的結局,如同這張無法畫完的畫像一般。
貿然落筆,懷著茫然和憧憬去勾勒出了生活的輪廓,待想起要細細經營時,卻發現為時已晚,導致草草地爛了尾。
來不及說一聲道歉,也來不及表明真心。
陰陽兩斷,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無論他們以後的路會如何,江暉成心頭都很慶幸上天給了他們重活一世的機會,起碼讓他能再一次擁她入懷,對著她說出了那句,前世來不及說出的,“對不起。”
日頭一點一點地退到了門檻前,沈煙冉的情緒平復後,便離開了道觀。
江暉成一人坐在地上,良久才起身。
沒有去攔住她,也沒有送她,隻站在院前的山崖邊,安靜地看著那道身影,穿梭在一片油桐花海之間,慢慢地消失不見。
即便事情暴露,兩人的心被徹底地撕了個粉碎,江暉成也還是抱了一絲希望,想給兩人留下一個冷靜之後還能相談的機會。
春去秋來,又是一個寒冬。
沈煙冉繼續在藥鋪忙乎,江暉成也一心修道。
皇上跑了一年,沒有一點成效,直接放棄,給江暉成撂下了一張蓋了玉璽的空白聖旨,“朕對你已經是費盡了口舌,再無可勸之詞,日後你要是突然醒悟,要還俗了,想要什麼,自個兒填就是。”
這可是天大的恩賜。
對皇上沒有半點好處不說,也與他缜密的個性完全不符。
但他受夠了,他寧願背負日後可能會出現的沒必要的麻煩,也不願再爬一次太玄宗,和一個鐵了心要修道的道士,勸其該如何還俗。
槐明也安靜了許多,不再在江暉成跟前提及半句沈煙冉的消息。
江暉成沒再畫過畫像,之前貼在屋裡的畫像,被他一張一張地取了下來,收撿好放在了木箱裡鎖著,倒是日日坐在案前,抄著道法,真正地做起了道士。
隻是習慣在清晨和夜幕沉下之前,站在院門前的山崖之前,看著山下的那條山路,從春季的繁花盛開,到秋季落葉繽紛,再到冬季白雪皑皑。
山路上人來人往,卻再也沒有一道身影讓那雙暗淡如死水般的眸子,有過一絲波瀾。
**
又是一年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