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大爺的資質普通,就算掌權也走不遠,但江家的二公子江暉成不同,文能篆書,武能御敵。
別說是皇上,不少臣子都對其心生佩服,極為看好,這節骨眼上,江暉成卻入了道觀。
莫不是瘋了。
可事情總得有個起因,幾日過去,倒是傳出來了好幾個版本。
頭一個版本,流傳在官場的臣子之間。
棒打出頭鳥,站得越高,風險也就越高,江家幾代之所以還能保持如今的地位,就是因為江家的人知進退,懂得知足,才會避開了鋒芒以退為進,不著急出頭。
第二個版本流傳在將士之間。
江暉成引領的幾場同遼軍的戰爭,將士們都看在了眼裡,一把佩劍殺敵無數,再加上從如同人間地獄的幽州死裡逃生回來,精神便出了問題,想入道減輕自己身上的殺戮。
第三個版本則是流傳在市井之間。
說是江暉成在馬背上受了傷,才會深受打擊同沈家退婚,入了空門。
其中就數第三個版本傳得最為廣泛。
所有人都在好奇,江暉成為何會想不開入了道,但極少有人看清一樁事,若非江暉成這回入了道,此時被世人議論的應該是沈煙冉。
無論是沈家先退婚,還是江府先退婚,沈煙冉都免不得會名聲受損。
可如今,沈家卻全身而退。
陸梁看了一眼沈煙冉這一個月倒騰出來的滿屋子藥材,回過頭,又再一次看向了沈煙冉,吞咽了一下喉嚨,冷不丁地道,“倘若我向四姑娘求婚,四姑娘可願意?”
沈煙冉許是被嚇著了,一瞬抬起頭,被霧氣燻過的眼睛,宛如進了朝露,水霧蒙蒙卻又清明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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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詫異之外,並無其他任何感情。
陸梁一笑,便也明白了,有些釋然地道,“旁人皆以為你是為了我而來,包括我的父母也如此以為,隻有我知道你不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
“抱歉。”沈煙冉習慣地捧著茶盞,又抿了一口茶。
“四姑娘可知道,我頭一回見你是在什麼時候?”陸梁似是突然敞開了心扉,看著沈煙冉道,“不是在芙蓉城,是在那家驛站,你交代你身邊的丫鬟將迷香送到馬車上時,我就站在你身後,你並沒有留意到。”
沈煙冉確實不知道。
陸梁看到了她露出的錯愕之色,繼續道,“江府和沈家的婚事為御賜,天下人皆知,但我以為婚姻雖說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也不能沾有強迫之意,是以我管了一樁闲事,將你送回了芙蓉城,在芙蓉城的碼頭,我已經是第二回 見你。”陸梁說完,笑了笑,“那夜,陸某有幸見到了四姑娘的煙火之氣,後來仿佛是天定的緣分,陸某又同四姑娘有了交際,說到底我也隻是一個俗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正常男人,在帶四姑娘來江南的路上,我違背了君子之道,對四姑娘生出了不該有的情愫,是以,江暉成偷偷混進了董兆的車隊,跟著你來了江南,一路上隱藏身份對你關照有加,最後更是在池州境內,以五六人之力,替咱們剿滅了百人的土匪之事,我並沒有告訴你。”
隨著陸梁的說話聲,屋子裡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沈煙冉手裡的茶盞突地發出了一聲微微的輕響,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頓了片刻,陸梁接著道,“到了江南後,你四處在尋董兆,我知道他在哪兒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知道江暉成被困在了池州後,會擔心前去,從而被束縛在江暉成的救命之恩當中,無法看清自己的感情,也無法再灑脫地做回自己,也沒告訴你他在池州身受重傷,為了擔憂你知道他的行蹤,並沒有及時就醫,那日你去客棧找到他時,他身上的傷應該還沒有好。”
“我以為那日他會以救命之恩對你相挾,將你捆綁回長安,但他沒有,而是給了你退婚書。”
陸梁正了正身子,對著沈煙冉賠禮道,“對不起,以上是我對你的隱瞞,我為我的自私和狹隘向四姑娘道歉。”
第60章 二更
沈煙冉手裡的茶盞霧氣散盡, 溫度漸漸地涼了下來,良久才抬起頭,“無妨。”
陸梁看著她已恢復了平靜的眼睛, 突地又問道,“四姑娘可有想過, 為何對我沒有感情?”
沈煙冉不太明白。
陸梁溫和地衝她一笑,“因為四姑娘心裡從未想過, 再去接納他人, 陸某在感情上的閱歷並不多, 但我想, 真正的放下不是斷絕自己的情愛,而是接納。”
她看似放下,實則還是在那個籠子裡。
解鈴還須系鈴人。
陸梁看明白了, 沒有人能插進她和江暉成之間的糾葛中, 唯獨隻有他們能破。
在這一點上,江暉成比她先領悟。
不得不承認,沈煙冉確實是自己所喜歡的那類姑娘,獨立,幹淨,有自己的想法,不拘泥於生活。
可這些讓他愛慕的模樣, 並不是自己給她的。
而是江暉成。
他就算再無恥,也知道什麼是君子所為, 什麼是君子不所為。
客棧的窗戶敞開, 能聞到內院中芳草的氣息。
陸梁看著對面微微失神的沈煙冉,和煦的光線罩在她身後,光暈從她的耳畔透出來, 昏黃而溫和。
這麼多年,她是自己見過最幹淨的姑娘,幹淨得讓他不忍生出半絲骯髒的褻瀆之心。
陸梁無奈地嘆了一聲,扭過了頭,算了......
“前段日子,甚至是在今日來之前,我作為愛慕者,很想讓你遠走高飛,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等到有一日你累了倦了,我便恰是時候的出現在你身旁,給你一處避風的港灣,到那時你必然不會拒絕我,因為咱們雖不想被世俗所束縛,但我們生在當下,本就是世俗當中的一員,到最後都會妥協,不是對這個世上的某個人妥協,而是對自己在這個世上所生出的牽掛和責任所妥協,誰也不能做到了無牽掛,我們終究還是會落葉歸根,回到最初那個養育我們的地方,傳承家業,撫養兒女,日子雖平凡,但不一定就枯燥,四姑娘或許遲早有一日,也會對我動心。”
“但作為普通的友人,我想同你講一個故事。”
陸梁能接手陸家的醫藥生意,倘若沒有半分手腕,不可能在這些年裡能做到如此壯大。
今日或許是陸梁生平頭一回用真心同人推心置腹。
“四姑娘應該知道,我並非是陸家嫡系的親生兒子,而是陸府一個提不上臺面的旁支所出,當年我恨陸老爺為何不直接拿錢救濟我和我阿娘,而是丟下我阿娘,隻將我一人接到了陸家,為了此事,我恨了陸家好些年,直到後來我用自己的雙手替陸家撐起了一面,親自回去找到了我阿娘,並將其接到身邊,替其送完了終,我才明白一個道理。”
陸梁緊緊地看著沈煙冉,說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世人萬千,並非人人都能自由自在,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風光,是因為背後有讓我風光的陸家,灑脫和自由,並非是我們自己的本事,而是那些給予了我們支配自由的家族勢力,或是某一個人。”
旁人不知道江暉成為何會突然入住道觀,但陸梁想,沈煙冉心裡應該什麼都明白。
陸梁並不想成人之美,可也不想去刻意隱瞞,感情就要幹幹淨淨,倘若四姑娘知道了江暉成對她做的這些,來日解開了心中的心結,還是無法和他走在一起。
到那時,自己再去正式地追求她,求來的感情才是最幹淨的。
“今日我說的話,怕是有一年的分量了,若有逾越之處,還望四姑娘不要介懷,我先走了,四姑娘有什麼事,隨時來找。”
陸梁說完,起身輕輕地走了出去。
沈煙冉一直坐在那,手裡的茶盞徹底地涼了。
太陽的光線從她的腦後挪到了腳邊,陸梁快要走到門檻時,沈煙冉的目光才從那一道快要褪去的光暈中抬了起來,“陸公子。”
陸梁回過身看著她,“四姑娘。”
沈煙冉彎了彎唇,“謝謝你。”
“不必客氣。”
從陸梁過來,安杏便一直守在屋外,雖能從窗戶外看到兩人的身影,卻隔得太遠,聽不清兩人說了些什麼,此時見陸梁終於出來了,忙地進屋,當算問問沈煙冉,陸公子今日來,所謂何事。
走到跟前,安杏跪坐在她身旁,抬起頭還未開口,卻見沈煙冉呆滯的眼裡內,冷不防地落下了一滴淚。
安杏嚇了一跳,“小姐......”
“你說他怎就如此陰魂不散,活了兩世了,怎還就繞不開他,他為何就不能離我遠點,為何還要讓我看到他......”
淚珠子落下的那瞬,沈煙冉轉過了頭,雙手緊緊地扣住了茶盞,那股子埋在心頭被她強行壓住的空洞和彷徨,今日被陸梁徹底地都捅了出來。
“誰稀罕他來還,如今好了,徹底地算不清了,也不知道誰欠誰......”
“小姐......”安杏已經習慣了沈煙冉突然冒出的前世之言,也知道她說的是誰。
曾經在軍營,她親眼見證了小姐和將軍的感情,兩人分明動了心,又怎可能說不愛就不愛。
安杏心裡清楚那些傳言不會有假,將軍是真的入了道觀。
誰會去造謠那等掉腦袋的事。
安杏又怎會不明白,將軍如此做是為了什麼,原本怕小姐看出她心疼將軍的心思,一直藏著不說,如今見沈煙冉如此,安杏再也沒忍住,哭著到,“小姐,咱們回去好不好......”
沈煙冉沒答,緩了一陣後,擱下了手裡的茶杯,手掌捂上了眼睛,抹幹了臉上的淚痕。
手掌松開後,臉上又恢復了平靜,就似是從未流過淚一般,“他愛呆就讓他呆著吧。”
半月後,沈煙冉還是走了。
江南的藥材大會一結束,沈煙冉便同陸梁辭別,繼續南下。
**
半年前槐明跟著江暉成到太玄道觀的那日,槐明記得院子裡的這顆老楓樹還是滿枝翠綠,如今抬頭,已是滿樹紅葉。
槐明等著信鴿飛來,取了腳上的信紙。
是四姑娘的行蹤。
知道江暉成要入道觀,槐明還曾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心轉意,人生漫長,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如今過了半年,槐明已經心如止水。
他算是明白了,江暉成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住,從江府挪到了道觀,心頭根本就沒有半點道法,對四姑娘壓根兒就沒放棄過。
槐明慶幸,好在當初將軍選的是太玄道觀,沒去隔壁山頭的寺廟,不然這要是哪一天,突然還了俗,單是一頭的頭發,就得蓄上好幾年。
槐明拿著信紙進去時,江暉成還在同陛下下棋。
遼軍擊退後,新帝的江山也算是穩了下來,曾經因戰亂和瘟疫留下的蒼夷,隻待時日慢慢去恢復。
皇上非常不願來這。
每回爬太玄觀門前的一段石階,都要爬上半日,卻又磨不過皇後的一張嘴,整日說他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無情君主。
遼軍被擊退,江府立了那麼頭等大功,誰知皇上的賞賜還未想好,江暉成就入了道觀,連侯爺將軍都不做了。
皇上的獎賞無處可去,本想將賞賜轉給江老爺,奈何江老爺也突然喪失了鬥志,拒不接受,“陛下該賞誰便賞誰,微臣無功不敢受祿。”
合著這意思,是要皇上出面將人給尋回來了。
皇上頭都被江家給炸裂了。
誰知沈家那頭也是同樣的情況,賞賜撥去了芙蓉城,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出去,前去的官差回來稟報道,“沈老爺說,四姑娘已經出去半年了,人不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