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貴重。”沈煙冉也沒瞞著, 將手裡的卷軸輕輕地擱在了跟前的木幾上, 緩緩地推開。
一行一行的白紙黑字,沈煙冉能認得出來,是江暉成的筆跡。
卷軸一直拉到底, 便也如沈煙冉所說的那般,赫然寫著“退婚書”三個大字。
安杏失聲道,“小姐......”
這退婚書一給,小姐和將軍之間,也就徹底地沒有了關系,安杏知道今日小姐去找將軍,定是說了些什麼,否則以將軍之前的態度,萬萬不會給小姐退婚書。
“可要收好了,從此,你家小姐,就算是真正地自由了。”沈煙冉臉上帶著解脫後的笑意,吩咐完安杏便起身去了淨房洗漱。
這輩子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治病救人。
遊遍大江南北,走完大周的壯麗山河......
待這次的醫者大會結束後,她便繼續南下,上輩子的一生倉促又短暫,如今再活一世,她定也不會白白浪費了天賜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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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兆從沈煙冉屋裡出來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客棧前面的小巷。
漆黑的胡同,江暉成的馬車一直停在了那。
從沈煙冉下馬車,到同陸梁道別,江暉成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她同陸梁說話時,臉上洋溢出來的笑意。
陸家雖不是達官顯貴,但身為醫藥之家,富甲一方,又與沈家的醫藥行業緊緊相連。
陸梁的背景,他也打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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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些太過於脫離世俗,但人品尚可。
她若真喜歡,陸沈兩家聯姻,確實不錯。
江暉成腹部的傷口,又是一陣撕裂,剛將身子輕輕地靠在馬車壁上,馬車外董兆腳步聲傳來,停在了跟前,“將軍,東西給了四姑娘。”
半晌後,江暉成隔著簾子低聲問,“可有回話。”
“沒有。”
江暉成心頭最後的一絲期盼隨之消失,臉色如雪,從此一去,他同沈煙冉便是徹底地斷了個幹淨。
董兆平日裡雖莽莽撞撞,腦子卻也不笨。
知道自己適才替江暉成給四姑娘送去的是什麼。
沈家和董家是世交,沈煙冉如今也算是自己的半個妹子,感情之事,講求兩情相悅,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勸說,隻得沉默地立在馬車外,看著江暉成的馬車慢慢地消失在了巷子口。
江暉成將帶來的幾個侍衛全都留給了沈煙冉。
隻帶走了槐明。
江暉成知道她不喜歡看到自己,也不會想看到槐明。
馬車當夜便駛出了江南,去了渡口。
槐明擔心江暉成身上的傷口,幾次勸說,“將軍既然打算了要回去,也不急於一時,咱們先歇息幾日,待將軍身上的傷養好了再說。”
江暉成似乎壓根兒就沒聽到槐明的話,腳步一跨,登了船,“去芙蓉城。”
退婚書一給,沈煙冉已經是自由之身。
再過半月,便是江南的醫者大會,沈煙冉屆時必定會跟著陸梁一同參賽,他得趕在流言出來之前,親自去給沈家一個交代,再告之天下,徹底地還她一個自由之身。
返程時,運河上意外的順遂。
十日後江暉成便到了渝州,下了船後,在渝州停留了一夜。
槐明辦理入住,江暉成在一旁等著。
剛入夜的芙蓉城一片繁忙,客棧內喝酒的人不少,酒一入肚,便開始天南地北地瞎扯,但凡有個能引人八卦的消息,總是比什麼都傳得快。
沈煙冉去江南的事情,便是其中最為熱議的一樁闲談。
“聽說沈家的四姑娘去了江南?”
“去了啊,我可是親眼見到的,一個多月前,西南藥材行的少東家親自去芙蓉城接的人,當時經過渝州,入住的就是這間客棧,四姑娘的打扮雖是大夫穿的青衫,可那容顏極為顯眼,不可能認錯......”
“西南藥材行的少東家?沈姑娘不是同江府許親了嗎,怎和少東家在一起了......”
“說起這個,就更為奇怪了,當初將軍同四姑娘從幽州出來後,也不知道怎麼了,兩家的親事突然就擱下了,按理說幽州的瘟疫一過,兩家應該再另擇婚期才對,可我聽說這四姑娘出了幽州,壓根兒就沒回長安,倒是半路跟著陸家少東家的車隊回了芙蓉城,如今沈家人已經從長安回來了,兩家也並沒有商議出一個確切的婚期......”
“當真有此事?”
“如此說來,竟是這沈家四姑娘生了異心,西南藥材行再出名,也不過是區區醫藥商戶,怎比得上長安的江府,江府那可是真正的名門望族......”
“誰知道呢,依我看啊,沈家那四姑娘醫術倒是好,可惜眼睛卻是個瞎的,也不知道沈老爺子這回怎麼收場......”
前世江暉成常年不在家,唯一聽過一回下人嚼舌根,是一位小丫鬟背著她撒氣,“都分房睡了,也不知道她傲氣個什麼勁兒......”
當日他便將人撵出了江府。
如今看著跟前的幾人,一字一句,流言如利刃毒|藥,倒是突然明白了,當年那丫鬟的一句話或許隻是冰山一角。
是以,她才會幾次三番地前來問他,“你娶我,當真是為了報恩嗎。”
江暉成死死地盯著那堆人。
疼得有些麻木了的心口,再次被無盡的悔意摧殘,密密麻麻的心痛浸透進了四肢百骸,江暉成緊握住身後的雙手,已不知不覺在打顫。
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到底給她帶了多少傷害,又到底讓她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說得沒錯。
他沒有資格,說愛她。
“滾。”江暉成一腳勾住了跟前的一張木凳,突地砸在了還在議論紛紛的幾人桌上。
走了幾日水路,湿氣太重,江暉成身上的傷口養得並不好,臉上的血色似乎也在受傷之後,再也沒有好過,加上此時怒氣攻心,臉色更加憔悴,一雙眼睛紅得可怕。
嚼舌根的幾人皆是渝州本地人,這個時辰出來隻為喝杯酒嘮嘮嗑,還從未見過這般敢騎在他們身上的外地人,頓時個個都站了起來,“孫子,老子們礙著你了?”
話音剛落,人就被江暉成一把捏住脖子,當場給提了起來。
待身邊幾人反應過來,忙地上前,卻被槐明幾劍劈了下去,個個都掛了彩。
槐明也是一肚子的氣,恨不得都撒在這些人身上。
眼見江暉成手裡捏的那人,快要斷氣了,客棧的老板嚇得腿都軟了,趕緊過來同江暉成求情,“這位大俠,咱們有話好說,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啊......”
客棧的老板眼巴巴地看著被江暉成掐住的男子,臉色已呈青紫,心都快嚇沒了。
最後關頭江暉成還是放了手。
那人跪在地上,猛地吸氣。
老板提著的心也跟著落了下來,一時腿軟沒穩住,當場就跌坐在了地上,其餘幾人也都被江暉成和槐明的一臉瘋相,嚇到了。
寧可被狗咬,也不去得罪一瘋子。
周圍的人潮散開,江暉成一言不發,轉身上了閣樓,槐明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到了門前,卻被江暉成關在了門外。
耳邊再無嘈雜之聲,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江暉成適才的在外的那股子氣焰也慢慢地消散,拖著腳步,緩緩地走了進去,坐在了軟榻上,不過片刻,整個人便如同被抽幹了周身的力氣,瞳孔內沒有半點神採。
此時的感覺,倒是同前世看著她跳下城樓時一樣。
同樣的心灰意冷。
甚至更勝。
起碼前世他跟著她一道離去之時,她還是他的夫人,江夫人。
夜幕漸深,江暉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仍由屋內的油燈燃盡,仿佛失去了知覺一般,目光空洞地望向跟著的黑暗之中。
愧疚不可怕,隻要能償還。
失去了也不可怕,隻要能再尋回來。
可這兩樣,他都沒了機會。
永遠都沒有了機會去替自己前世的虧欠贖罪,也永遠尋不回那份被他弄丟的感情。
心都沒了,便也形同一個軀殼。
兩日後江暉成到了芙蓉城沈家。
沈家的管家見到人時,險些沒有將其認出來。
沈老爺和沈夫人,還有沈家的兩位公子,大半月前就已經回了沈家,回來的當日,沈夫人便找來了大夫人,問起沈煙冉回到芙蓉城的情況。
事關小姑子的終生大事,大夫人也不敢隱瞞,將沈煙冉對江暉成的態度一五一十地都說給了沈夫人。
“兒媳雖也不明白,可聽小姑子那日說了一句,這輩子不嫁人又如何,兒媳還從未見過小姑子那般傷神過,就似是廟裡坐禪的道法大家,看透了紅塵,比我這個當嫂子的還要老成,兒媳倒也想過,要小姑子當真不喜歡,將軍再優秀,那也不是咱們家的人......”
這些話,大夫人不敢當著沈煙冉說,怕她愈發得勁。
如今當著沈夫人,便也沒有了顧及。
其實也用不著大夫人說,從知道沈煙冉沒回長安,而是逃回了芙蓉城,沈夫人心頭便已經有了底。
那丫頭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養了十幾年,她豈能不知道她的性子。
若非萬不得已,她不會如此任性。
雖不知道她去了一趟長安,進了一回幽州,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但身為母親,不論是什麼理由,都會私心去偏袒。
離開江府時,沈夫人面上雖同江夫人賠著罪,保證回去後好好地說說那孩子,可心頭卻已經做好了準備。
沈夫人回來聽大夫人說完,心頭徹底地明白了,她沈家恐怕當真同江府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