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在遞湯藥之前, 也都告訴了患者,誰知到了早上, 有幾人承受不住藥性, 當場死了。
見到突然死了這麼多人,餘下的患者,個個又都害怕了起來, 場面一時失了控,人潮聲完全壓過了巡邏的侍衛。
患者中也有不少懂醫的,其中一位中年男子絲毫不懼皮鞭抽在身上,咬牙緊緊地抓住了門柱,提高了聲音絕望地問道,“少將大人,您給咱們一句實話,是死是活我們都認,沈家那藥單子到底有沒有用,那可是藥王當年留下來的,不可能沒有半點成效,除非,除非藥單上的配方需要的藥材稀有,救不了咱們這麼多人......”
少將這幾日早就被這一幫子人逼瘋了,暴脾氣一上來,便怒斥道,“你懂個屁,你有本事,怎麼沒將自個兒救活......”
外面的吵鬧聲,一聲一聲地傳了出來,裡側一間特制的雅房內,林婉凌斜坐在榻上,都聽了個清楚。
從發病到今兒,兩日了,她快要撐不過了。
尤其是昨兒夜裡,那湯藥一喝,整個肺腑仿佛都攪在了一起,鑽心地疼過後,便是無休無止的嘔吐,一個早上連黃疸都吐了出來。
她無數次託人找林三公子,林三公子卻連個人影都不見。
倒是她身邊的丫鬟,念著情誼,今兒早上哀求著侍衛將她放了進來,一進來便看到死了這麼多人,再見林婉凌面無血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頓時嗚嗚地哭了起來,“小姐......”
林婉凌周身脫力,說不出話來,但求生的欲望終究還是讓她強撐住了一口氣。
外面的聲音入耳,林婉凌都聽見到了。
總算有人懷疑了。
林婉凌突地撐起了身子,艱難地從榻上坐了起來,眸子裡的光芒如同死灰復燃,緊緊地盯著門外的丫鬟,用盡了力氣,斷斷續續地道,“你,趕緊,替我去找一人......”
丫鬟見她這幅模樣,嚇得頻頻點頭,“小姐,您說,奴婢去找......”
林婉凌雙腿無力,幾乎是爬著到了那丫鬟跟前,蒼白的臉色再加之那雙因激動布滿了陰霾的目光,一時如同地獄裡的厲鬼,“你,你去找沈,沈煙冉,悄悄地,不要讓人知道,找她,就,就要她的一滴血,給我送,送來......”
那人說得沒錯,單有藥方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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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那上面的藥引子。
她曾聽商戶的婦人說過,沈家老爺早年便在四處尋找藥材,藥單上的配方,沈家這些年怕是早就已經治出來了。
為何沈煙冉沒感染,她身邊的人都沒有感染,是因為她們是沈家人,他們早已經是百毒不侵了。
如今有用的,隻有沈家人的血。
是以,沈煙冉,沈家三姑娘,才敢來幽州,將軍,寧副將,甚至包括她的三哥,他們都不會有事......
不過是一滴血。
一個沈煙冉,一個沈煙青,足夠了。
林婉凌的臉色因激動,有些扭曲,“你去求求沈煙冉,問她,問她想要什麼,隻,隻要她肯,肯給我一滴血做藥引,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她......”
那丫鬟大抵也被林婉凌的話嚇著了,遲遲沒有反應。
“你不想看到我死,不想讓我做鬼都不會放過,放過你,你就趕緊去,去給我把血帶過,我快撐不住了......”
丫鬟見林婉凌無力地倒在了地上,這才反應了過來,顫抖地道,“奴,奴婢這,這就去,小姐你堅持住。”
從那閣樓上下來,丫鬟的雙腿一軟,險些沒有站穩,卻也不敢有半分耽擱,立馬趕去了醫館。
丫鬟一走,林婉凌徹底地攤在了地上。
當年藥王谷藥王的一手醫術,自來古怪,被其治愈的患者,不少都曾去鬼門關先闖了一回,才撿回來一條命。
如今留下的藥單,用藥也極為大膽,今兒死的那幾人,也是因發病太久,身子骨熬不過,肺腑的毒素還未清幹淨,便先被藥性給衝沒了。
林婉凌從發病到今兒,正好兩日,自是難熬。
肺腑裡的劇痛再次傳來,林婉凌強忍著疼痛,死死地捂住了肚子,沒讓自個兒暈厥過去,不停地告訴自己,“我不能死,我得活著,我還得看著她們遭到報應......”
老天不能這麼待她。
不公平。
憑什麼,憑什麼所有的錯,都要怪在她身上。
她那位好姐姐,從小就壓在她頭上,踩著她的肩膀,成為了萬人矚目的皇後,所有人都喜歡她,江暉成更是,眼裡隻有她的姐姐。
她比不過自己那位好姐姐,她認命。
可沈家呢,沈家不過一個醫藥世家,無官無爵,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小家子門戶,她怎就比不上了。
她不過是偷偷去了一趟江府,就被她那位好姐姐上門警告了一番,而她那位軟骨頭的父親,竟怕得罪了她的姐姐,連夜將她趕來了幽州,嫌棄她是個掃把星,是林家二房的累贅。
可當初,若不是她的父親軟弱無能,她怎會嫁去東宮,都是林家人,憑什麼林家大房就該出人頭地,她二房就該低賤如塵埃。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死在了這裡。
她還未曾看到那些人得到該有的報應,還未去問江暉成,不是說隻喜歡姐姐一個人嗎,那如今的沈煙冉又算什麼......
所有人都不喜歡她,都在騙她......
林婉凌忍著劇痛,爬了起來,待心口的那股作嘔翻湧上來,吐出來後,腹腔內的疼痛,終於緩和了一些。
外面的聲音還在吵。
林婉凌的心頭沒有一刻平靜,又開始盤算了起來,若再痛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得住,萬一那丫鬟沒回來,她該怎麼辦......
林婉凌轉頭看了一眼守在門前不遠處的侍衛,突地取下了身上那塊祖母給她的玉佩,她不能再等了。
林婉凌背靠著木柱,緩了一陣,才出聲喚道,“小哥......”
侍衛聽到聲音,不耐煩地回頭。
林婉凌笑著伸出手,吃力地將手裡的玉佩遞了過去,“這是林家老祖宗的東西,小哥拿著這塊玉,去找林老夫人,謀一個好的前程,能保你一家三代衣食無憂。”
能在這裡守著,侍衛自然知道她是誰。
進來時寧副將就已經交代好了,盡量體體面面地送她走。
兩日過去,沒料到這會子倒還有一口氣,侍衛不情不願地走了過來,並沒去接她手裡的東西,“林姑娘有何事?”
林婉凌仿佛又看到了一絲希望,“我隻有一事相求,還請小哥再幫我同林家三公子帶句話,讓他去找沈煙......”
“將軍!”
林婉凌的話還未說完,樓底下便傳來了寧副將的一聲驚呼,整個客棧所有的聲音,一瞬也都安靜了下來。
林婉凌的神色也跟著一愣。
表哥?
跟前的侍衛,也顧不著林婉凌了,轉身便走到了閣樓外的護欄前。
樓下的江暉成已經抬步上了閣樓。
侍衛呆愣地看著江暉成的身影慢慢地上了二樓,一身深藍的長衫,隻戴了一個面罩,擋住了口鼻。
侍衛心頭一震,將軍怎會來這......
而剛安靜片刻的人群,漸漸地又開始哄鬧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比剛才更甚,“將軍來了?將軍......救救咱們......”
寧副將先是被江暉成攔在了門外,如今又被江暉成攔在了樓底下,再見身旁槐明的一張臉如同剛從土裡掏出來,心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此時再到聽患者的吵鬧聲,忍無可忍,學了少將的暴脾氣,突地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安靜!”
拔出佩劍的那一瞬,寧副將的眼睛通紅,一臉憤怒,切切實實地生出了殺意。
前世那半城人的性命,寧副將手上也沾了不少。
江暉成的腳步沒停,徑直走到了一間隔離房外,眸色平靜地掃了一眼哄鬧的患者,“吵什麼?不是都沒死嗎?”
聲音不大,卻有一股子震懾人心的威力,比寧副將適才怒吼的那一聲還管用。
屋內的患者,陸陸續續地都噤了聲。
江暉成這才緩緩地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胳膊上的紅疹,抬起來,大大方方地晃到了患者的眼前,輕飄飄地問道,“不就是長了幾顆紅疹,隻有你們是人,本將就不是了?”
離江暉成較近的患者,一瞬都跪了下來,顫抖地道,“將軍......”
寧副將立在樓下,看著江暉成的背影,雖沒看清,但在他抬起胳膊的那一瞬,手裡的長劍便沒握穩,“叮鐺”一聲落地,腳步幾個趔趄往後退去,蒼白的臉色同身後的槐明如出一撤。
江暉成見跟前的人都啞了聲,才慢慢地退到廊前,轉身環顧了一眼被關押的患者,提了提聲音道,“大難當前,匹夫有責,即便幫不上忙,也該管好自己的言行,不為朝廷再添麻煩,你們的命是命,本將的命也是命,外面日夜看管你們的侍衛,醫館為你們熬制湯藥的醫官,他們的命也都是命,耐心等待醫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江暉成的聲音自來清透。
一字一句如同幽泉擊石,直敲在人心口上。
四面客棧內關押的患者,頓時鴉雀無聲,江暉成說完慢慢地放下了衣袖,回頭示意身後的侍衛,“還有屋子嗎,尋一間出來。”
“將軍......”
“即日起,本將一樣,在此等待醫官的救治,若有人想同本將一屋,大可前來。”江暉成的聲音平靜,再一次看向了身前的侍衛,“昨夜的湯藥還有剩嗎。”
那侍衛聲音都抖了起來,“沒,沒了。”
江暉成這才探出頭,看了一眼樓下的寧副將,“還請副將去催催醫館,早些將湯藥熬出來,拿給本將。”
寧副將梗著脖子,咬牙不出聲兒。
江暉成也沒再看他,回頭吩咐身旁的侍衛,“帶路。”
江暉成的腳步隨著侍衛,離開了好一陣了,整個客棧依舊沒有半點聲音。
良久,那跪在地上的幾位患者一下子攤在了地上,喃喃地道,“我說什麼來著,這世上哪有什麼神丹妙藥,你們非得要吵......”
一位早就看不慣這些瞎鬧的患者,也跟著附和了起來,“就算當真有法子醫治,也得花費功夫研制,爾等非但幫不上忙,還盡添亂,有這鬧事的功夫,為何就不能為朝廷想想,病的又不隻你一人,常言道生死有命,人活一世誰不會入土,可別讓自個兒的言行,輕賤了自己。”
沒有人再說話。
之前那些議論紛紛,說沈家有藥方不拿出來,又懷疑藥方的分量隻夠上面有頭有臉的人服用......如今都閉上了嘴。
堂堂的大將軍,幽州最大的官,沈家四姑娘的未婚夫,已經進了這兒,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且,他們還比這位將軍,先服用了湯藥。
誰也不說話了,之前被流言激發出來的那股怕死的恐慌,竟也慢慢地平復了下來,同時又透著一股子絕望,和無奈的期盼。
外面江暉成的聲音,林婉凌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