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跟前的木榻上坐著一人,月白的長衫,領口內露出了暗紅裡衣的衣襟,銀冠束發,手臂處穿了一截鎧甲,單手搭膝斜望過來,蒼穹的暮色恰好穿過米白的賬布同他跟前的燈火相溶,適宜地映在了那張臉上。
一字濃眉延過了眼角,緊湊不亂,眸色黑沉清明,鼻梁挺拔,人中長且挺立。
——可不就是萬裡挑一的長壽之相。
在這之前,沈煙冉對自己未來的夫君並沒什麼要求,可在那一剎那,突然想起了母親曾說過的話,“咱們行醫的,要是將來有造化,能遇上個長壽之相相伴一生,這輩子便能圖個輕松。”
長壽之人,做夫君最合適。
腦子裡陡然生出來的非分之想,擾亂了她的思緒,一時忘了行禮,待她回過神來,董太醫已經替她回稟了,“沈家二公子沈安居。”
那位將軍當時的表情,同跟前的大胡子一般,甚至更為激烈,起身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同鉗子夾蝦一般往上一提,險些將人提了起來,神色極為嫌棄地問她身邊的董太醫,“這細胳膊細腿的,沈家是沒人了嗎。”
這會子她的一截手腕都還有些隱隱作痛。
長得是好看,脾氣不好。
可惜了......
沈煙冉蹲下身,沒理大胡子話裡的諷刺,看了一眼他腫成大馍的膝蓋,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真有那麼好看?”
大胡子一聽,覺得這話問得太過好笑,當下環顧四周,想尋幾個同他一樣反應的人,“那還用說......”
沈煙冉趁機捏住了他的關節,輕輕地揉了揉,隨後利落一扭。
“啊......”大胡子隻聽到了骨頭“咔”一聲響,鑽心的疼痛還未蔓延上來,又消去了大半,回過頭時,沈煙冉已經接好了骨。
大胡子盯著她,神色一陣扭曲,突地抬頭喚了一聲,“將軍。”
沈煙冉轉身接過跟前跑堂遞過來的木板,再用白沙麻利地纏住了他的腿,“行了,知道他好看,下回見了他,我也替他把一回脈,印堂發黑的人,夜裡肯定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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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煙冉說完,才發現一屋子的人不知何時都安靜了下來,手上的動作不由一頓,狐疑地回過頭。
昨兒還嫌棄過她的那位將軍正立在她的身後,容顏同昨日無異,英俊得一塌糊塗,唯有眼圈透著一片烏黑。
神色也不太好看,“包扎完,出來一下。”
第4章 我沒,沒哭啊
沈煙冉下意識地往環顧了一圈,見他的視線確實是盯在了自己的臉上,才忙地點了頭。
江暉成轉身走了出去。
陰沉的天色不見晨光,灰蒙蒙的雲霧從頭壓下來,那雙在戰場上染了風霜的眸子,難得露出了幾分疲倦和狐疑。
就,他媽著魔了......
沈煙冉替大胡子固定好了板子掀簾出來,江暉成已立在營帳外等了好一陣。
今日陳國將士回營休整,江暉成沒穿鎧甲,一身青黑色的箭袖勁裝,素色腰帶上掛了一把佩劍,周身上下並未留下戰場所磨練出來的粗狂,反倒帶了幾分讀書人的清冷儒雅。
沈煙冉昨兒回去後旁敲側擊地同董兆打聽過。
來戰場之前,這位江將軍是長安城內有名的才子,若無意外,來年殿試必定會金榜題名,也不知是何原因,突然又棄文從武,回家繼承了祖業,先是去皇宮當了兩月的二等侍衛,遼國來犯後,主動請纓前來抗敵。
且還文武雙全。
自三月前他帶兵來了這,腳下的這片地,就沒往後移動半分。
這樣的人才,實屬可貴,不枉底下的一群傷員日日吹噓,沈煙冉心頭也對那張臉生了幾分崇拜。
脾氣不好,但勝在長得好看。
眼前的背影轉過來時,沈煙冉便給了他一個燦爛十足的笑容,“將軍,久等了。”
聲音清麗,笑容幹淨,與昨夜那張梨花帶雨的哭臉,全然不同。
許是昨夜被那哭聲折騰得實在夠嗆,江暉成不想再經歷一回,如今這個笑容,竟莫名地讓他松了一口氣。
開口之前,怕又嚇到了他,特意壓住了心口積攢了一夜的煩躁,語氣比初見她時溫和了許多,“沈家二公子,沈居安?”
昨日董太醫已經帶著她同他稟報過了,此時見他再次問起,沈煙冉也極為配合,乖乖地點頭,“是。”
“多大了。”
“十八。”沈煙冉說完,明顯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質疑,又想起自己昨兒的遭遇,進而解釋道,“不瞞將軍,草民常年制藥,藥氣鑽進了骨頭縫裡,打從十二歲起,個兒就再也沒有往上冒過。”
沈煙冉也不知道他信了沒信,但這事,也有可能發生。
過了好半晌,沈煙冉才聽得一聲,“住哪兒的?”
沈煙冉抬頭,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江暉成已側開身子給她讓出了道,“帶路。”
沈煙冉住的地兒離這不遠,就住在適才過來的那處藥材庫房。
能得了此處,全杖著董太醫對她的關照,來的那日,董太醫便令人在滿屋子的藥材堆裡,勉強安置了一張木幾和一張榻,供她歇息,地頭雖擁擠,但勝在隻有她一人。
沈煙冉不知他為何突然關心起了自己的住處,轉念一想,怕是去查點藥材的,沒敢耽誤,當下便帶著他回了藥材庫房。
一路的稀泥,沈煙冉走在前方,繞過泥坑時,不忘囑咐幾聲,頻頻回頭的模樣,同董兆簡直一個樣。
到了營帳前的泥坑,沈煙冉一句,“將軍小心”剛說出口,身後的江暉成已一腳踏了進去,壓根兒沒聽到她的話,上前先一步掀開了帳簾。
沈煙冉:......
適才沈煙冉同董太醫走後,董兆就沒離開過,將屋子裡的藥材打包收拾好,又將沈煙冉平時用的一張幾面擦得透亮,忙乎完了正坐在木幾旁等人回來,聽到賬外沈煙冉的聲音,臉色一喜,立馬起身迎了出去。
簾子一掀開,卻冷不丁地看到了江暉成。
“將......”董兆還呆著發愣,江暉成已朝著他跨出了一步,逼得董兆連退了幾步,讓開了路。
“將軍怎麼來了,若需要什麼藥材同小的說一聲,小的給您送過去便是,哪能讓您親自跑一趟......”董兆反應過來,忙地跟上,轉過頭使個勁兒地同沈煙冉遞眼色。
沈煙冉的眼睛卻沒往他身上瞟。
“將......”
“你回避一下。”江暉成回頭,冷聲打斷了董兆。
昨日沈煙冉被將軍為難的事兒,董兆都知道,出去時腳步有些猶豫,到了沈煙冉跟前,壓低了聲音道,“我就在外面,有事立馬喚我......”
沈煙冉不以為然,能有什麼事兒......誰知轉過頭就見江暉成打開了她放置在幾面上的藥箱,將裡頭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翻了出來。
“將軍。”沈煙冉趕緊上前相護,江暉成抬起胳膊擋住,根本近不了身。
“立那,別動。”
軍令如山,沈煙冉隻能立在那,心疼地看著他將自己藥箱裡的一堆瓶瓶罐罐倒騰了出來,似乎沒找到他想要的,又去庫房裡外巡視了一圈。
出來後,腳步便停在了她跟前,黑色的深眸在她身上從上到下過了一遍,眸色鋒芒,深邃難測。
這屋子裡有沒有令人致幻的禁藥,他江家在邊關打了百年來的仗,自然能辨別清楚。
沒問題。
昨日不過打了個照面,也不可能給她下手的機會。
沈煙冉被他這般一瞧,本就有把柄在身,心頭“咚咚”幾跳,忙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將軍是要尋什麼,草民替您尋......”
微微受驚的一雙眸子,湿漉漉地從視線裡劃過,江暉成的胸口沒來由地一縮,昨夜那股窒息之感,又隱隱地浮了上來。
一夜未眠,這會兒一雙眼皮子沉得快抬不起來,江暉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地沒了脾氣,“過來坐。”
沈煙冉跟著他的腳步走到了木幾旁,卻見他恰好坐在了自己的那塊蒲團上。
蒲團是董兆為她尋來的,她坐不得硬榻,一坐腰就犯疼,那蒲團裡塞了不少棉,又軟又暖和。
剛拿回來,她還沒舍得用。
江暉成坐下好一陣,抬頭見她頓在那沒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面上的心疼之色太過於直白,想讓人忽略都難。
江暉成不耐煩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向了自己屁股底下的蒲團,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頭竄出來的燥意,舌尖頂了下牙槽子。
成!
江暉成起身挪了個位置。
沈煙冉眸子閃了閃,埋下頭,也沒敢坐。
片刻後,江暉成清了清嗓子,道,“沈家一門雖無官爵,在芙蓉城也算是醫藥大世家,先皇時期的一場地動,沈老爺子能將生死置於身外前去支援,足見是位英勇之人,沈家既有如此先祖,後輩再不濟,也不至於膽小怕事。”
沈煙冉雖不明白他想說什麼,但祖父的事兒,她聽說過,當下附和地點了頭。
“你生得確實是有些......”‘矮’字還未說出來,江暉成抬頭,見她還杵在那,比自己高出大半截,再一次耐著性子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坐。”
沈煙冉雙腿微曲,跪坐在了他對面,識相地沒去碰那塊蒲團。
四目相對,江暉成盯著她巴掌大的小臉,覺得荒唐至極。
昨兒他一夜未眠,滿腦子全是這位小、大、夫。
揮之不去,斬之又來。
比起身體上的疲倦,他更在意的是心口的遽然失重,讓他生出了一股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恐慌。
上戰殺敵之人,要麼流血,要麼流汗,唯獨不會流淚。
他從未發覺自己會如此討厭一個人哭......
即便沒用什麼致幻藥物,他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夢到一個才見了一回面的人,唯一能解釋的,當是昨夜在迷糊之際,聽到了這位小大夫的哭聲,不慎入了夢。
江暉成沒再同她再繞彎子,身子往前湊了湊,看著她的眼睛直截了當地訓斥道,“男子漢大丈夫,先且不論長相,都該有男兒的氣概,總不能被我抓了一下,說了你兩句,就要落淚哭一個晚上。”
說話時,江暉成一直按捺住的那份煩躁,也顯露了出來。
江家一門在長安算是名門貴族,幾代皇帝更替,江家的地位都不曾動搖過,身為江家二公子,江暉成身上自帶一股冷清的貴氣。
此時眉頭一擰,神色厭惡,頗有些桀傲不恭。
若換成長安城裡的深閨姑娘,見了他這幅模樣,鐵定是面紅耳赤,對面的沈煙冉卻是一臉意外,疑惑的眸色漸漸地溢出了幾絲驚愕,磕磕巴巴地辯解道,“我沒,沒哭啊。”
昨夜她安置好了傷員,沾床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