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杏往火爐裡添了新炭,蓋住了火勢,寒意從手腳蔓延到了心口,沈煙冉轉過身,沒去回答,“天色晚了,路不好走,將軍早些回去。”
好半晌江暉成才從靠椅上起來,腳步卻沒往門口走,而是越過沈煙冉去了床榻的方向,“今夜我宿在這。”
沈煙冉平靜地看著跟前的背影。
挺拔的身姿幾乎同八年前一樣,似乎從未變過。
那年她第一次同他相遇,也是今日這一身,月白的中衣,領口內露出了暗紅裡衣的衣襟,銀冠束發,手臂處的一截鎧甲還未褪。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他。
沈煙冉的嘴唇開張,動了幾回才發出了聲音,喚道,“江暉成。”喉嚨口因太過於緊張而變得哽塞,有些疼。
江暉成回過了頭,稀薄的燈火灑在他臉上,還是之前的那張臉,一字濃眉長而不亂,眸色清明,鼻梁挺拔,人中長且挺立。
萬裡挑一的長壽之相。
她曾說,這樣的人最合適做夫君。
但終究不是她的,她用了八年多,才明白過來。
沈煙冉慢慢地彎起了唇角,看著他,釋然地道,“我們和離吧。”
第2章 前世(離別)
安靜的雪夜落針可聞,安杏添進去的新炭,慢慢地漲起了火苗子,茶壺裡的水“咕嚕嚕”直冒外冒。
沈煙冉的目光從他深色的眸子上移開,退而求次地道,“或者你休了我也行,畢竟當初是我先纏上的你,總不能由著我說喜歡就喜歡,說離就離。”
身後的安杏再也沒有忍住,手裡的火鉗落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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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煙冉又想了起來,“也不對,我對你有恩,江氏一門自來注重情分,你被這一樁救命之恩拴了八年,半分苦楚都道不出,當也休不了我,那還是和離吧。”
在江暉成離開長安來圍城的第二日,她回了一趟芙蓉城沈家,之後便進宮面見了皇後娘娘,內心已再無往日的爭強好勝,認了輸,“是我將自己掂量得太重。”
她曾同皇後,還有很多人都放過豪言,這輩子一定會讓江暉成喜歡上自己。
可她將一輩子想得太短,如今才知,人的一輩子多長啊,從認識他開始,前後算起來,也才八年多,她就食言了。
身為醫者,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手救出來的人來這送死,她求了皇後娘娘,以醫官的身份來了圍城,來護他最後一次。
若僥幸逃出去了,她再說各自安好也不遲。
逃不出去死了,那就這樣。
但她沒料到今夜江暉成會突然過來,想對她施舍一番,她隻得同他挑明。
江暉成是世代武將出身的江家二公子,行事果斷利落,當年他能下定決心棄文從武,足以說明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反而是她沈煙冉,花費了好些年,才有了這勇氣。
說出來後,倒也沒有之前猶豫徘徊時那般煎熬。
屋內安杏趴在地上,輕輕的嗚咽。
茶壺裡的沸水衝破了壺蓋,溢出來淋在了燒火的炭上,“茲茲”作響,良久,江暉成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天冷,你先歇息。”
腳步聲離去,冷風再次從門縫裡鑽進來,沈煙冉已經適應了身上的寒涼,轉過身喚了安杏,“你跪著作甚,起來。”
“夫人,奴婢去追將軍......”安杏滿臉淚痕,起身便往外追。
夫人對將軍的感情有多深,她比誰都清楚,永遠都記得夫人成親前一夜,興奮地一夜未睡,抱著被子一人坐在床上,雙手捂住臉頰,仰起頭同她道,“安杏,我要成親了。”
那雙眼睛裡的期待,安杏看得真真切切。
來圍城之前,夫人明知道九死一生,若非為了將軍,怎可能會丟下年幼的小姐和少爺來這兒,如今夫人這一句“和離”可不就是剜心挖骨。
“回來。”沈煙冉及時喚住了她,臉上並沒有安杏想象中的悲痛,極為平靜地道,“早些睡。”
安杏哭得更厲害。
飛雪落到半夜,映在門庭前那圈昏黃燈火終於滅了光,安杏終於安靜了下來,沈煙冉鑽進被褥裡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閉上眼睛後,發澀已久的眼角,到底還是溢出了一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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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色剛亮,外面一陣急急地敲門聲,安杏拉開門,雪已經停了,庭院新鋪了一層積雪,昨兒的痕跡已盡數被覆蓋。
藥屋跑堂的伙計立在門外,神色萬分著急,問安杏,“夫人呢。”
安杏還未答,沈煙冉的聲音已從裡傳了出來,“怎麼了。”
“夫人,昨兒那批患者吐了一宿,再這麼下去,怕得脫水了......”藥方是沈煙冉研制出來的,底下的人按照藥方煎藥,昨日早上開始給染了瘟疫的人送藥,送了三回,到了半夜患者便開始嘔吐,守夜的董太醫見情況不對,天一亮趕緊差了跑堂的伙計過來找人。
沈煙冉聽完,神色卻是一松,問跑堂的人,“庫房裡可有止吐的藥材?煎一碗喝下去就成。”
能嘔出來就好,嘔完,這病也就除了。
“夫人想的這法子,董大人也想到了,可如今滿城瘟疫,備的都是些護心脈的藥材,止吐的少之又少,也不知今兒京城來的物資裡有沒有......”
僅是止吐的藥材倒也好尋,圍城後山的林子裡就有。
先且不管補給的物資裡是否有藥材,備著定當萬無一失,沈煙冉沒多做解釋,吩咐跑堂的,“你回去同董太醫說,讓他在城門邊上搭兩口大鍋,一口按著昨兒我給的那方子熬,一口專熬止吐的草藥。”
跑堂的伙計也聽不出來了,面上隨之一喜,興奮地問道,“夫人,這藥方子是成了嗎?”
沈煙冉笑著點頭,“成了。”
跑堂的伙計轉身往外跑,腳步太急險些栽進了雪堆了,沈煙冉也沒再進屋,趁著這會沒落雪,路好走,讓安杏背了個背簍,往後山趕。
剛出了巷口,迎面來了一行人。
沈煙冉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江暉成,腳步頓了頓,想了想還是沒躲,既然昨夜都已同他說清楚了,也沒什麼好躲。
兩人的距離拉近,沈煙冉側開身子,照著規矩行了禮,“將軍。”
腳步正打算繼續往前,旁邊那雙黑色的筒靴卻“蹭蹭”地踩著積雪,堵在了她跟前,“天色冷,要什麼藥材同我說,我讓底下的人去辦。”
沈煙冉抬起頭,“旁人不識,我認得路。”
江暉成沉默地看了她一陣,突地解開了自己身上披著的大氅,胳膊對著她抬了過來,沈煙冉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我不冷。”
“穿著。”
同江暉成隨行的一列兵將正在一旁安靜地候著,她的姐夫,寧副將也在。
沈煙冉沒再動。
江暉成又才上前將大氅披在了她的肩頭,利落地打了個結。
沈煙冉的身子骨架嬌小,大氅穿在身上拖到了腳踝,等那背影走遠了,江暉成才回過頭,問寧副將,“前山上的大蟲可還在?”
寧副將比江暉成年紀小幾個月份,娶的卻是沈家的三姑娘,即便佔了個姐夫的輩分,兩人也依舊還是上下屬的關系,“在呢,昨夜還聽到了叫聲。”
“你去城外接物資,我上山走一趟。”昨夜她一雙手冷得如同冰塊,為醫這些年,倒是將自個兒的手腳越醫越涼。
江暉成吩咐完,領了兩名並將與沈煙冉背道而行,去了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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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煙冉人到了半山腰,沈家三姑娘沈煙青才追上,追上後又是一通叨叨,前幾日在圍城冷不丁地見到沈煙冉時,沈煙青差點氣得背過氣。
府上還有兩個孩子,煥哥兒才兩歲,她也狠得下心。
“你就是被豬油蒙了心,該來,不該來,你都掂量不清楚了,怎就沒有想過,若是出不去,沼姐兒、煥哥兒怎麼辦?”
這叨叨沈煙冉已經聽了無數回,也已回過了她,“都安排好了。”
“怎麼個安排法,你就是給他們謀上再好的前程,也沒有自己親娘在身邊踏實......這回你倆都成了救國救民的英雄,功勞是有了,你就沒想過那倆孩子......”
“你舍得庭安?”沈煙冉回頭一聲打斷,沈煙青愣了愣,這才收了聲兒,絕望地道,“我是已圍在了裡頭沒了法子,出不去,你不一樣......”
安杏看著夫人逗著寧夫人這半天,實在沒忍住,“誰說出不去?夫人的藥方子都出來了。”
沈煙青半晌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沈煙冉的胳膊,“湯藥,真被你制出來了?”
沈煙冉被她一拽,拽過了身,面兒上隱著的一絲笑意也暴露了出來,還未來得及出聲兒,山腳下突地響起了一陣號角聲。
悶沉的聲音傳上來,震得人心肝子發慌,幾人詫異地往山下瞧去,不明這時候怎地吹了號角,
“出什麼事了?”
“三姐姐先跟著安杏採藥,我去瞧瞧。”沈煙冉將手裡的彎刀塞給了沈煙青,轉身衝下了山。
那彎刀的刀柄和刀鞘鑲滿了寶石,沈燕青認得,是江暉成送給沈煙冉的第一份禮物,平時她護寶貝般地護著,多瞧幾眼都不行。
沈煙青看著她匆匆下山的背影,還嘀咕了一聲,“今兒倒是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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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比來時快,沈煙冉立在山腰上,遠遠往下望,隻見底下一片人山人海,自從圍城內的瘟疫爆發後,江暉成一直鎮壓在此,憑他大將軍的威名,若非大事,百姓誰又敢造次......
許是昨夜睡得不太好,今早一起來,沈煙冉眼皮子一直都在跳,轉身朝著的山上瞧了一眼後,繼續往山下趕。
大雪晴朗了一個早上,又開始緩緩地飄了起來,冰冰涼涼的雪花片兒貼在臉上,沈煙冉的心口突地有些發悶。
早上替董太醫跑堂的那位伙計,不歇氣地跑了上來,終於在山腳山堵住了人,不待沈煙冉開口詢問,伙計“噗通”一聲跪在了她跟前,顫抖地道,“夫人,您可千萬別下去。”
城裡的百姓已經瘋了。
適才他照著夫人的吩咐,回稟給了董太醫,城門邊上的兩口鍋都搭好了,董太醫帶著他去庫房清點餘下的藥材,人還沒進去,便聽到了隔壁屋裡的激烈討論聲。
“聽說,當年藥王谷的藥單子如今就在沈家四姑娘手裡。”
“要真在她手裡,她豈會藏著掖著,不拿出來給大伙兒治病?”
“那可不一定,沈家三姑娘都進來多久了?她怎麼沒染病?還有四姑娘身邊的人,可曾有一人染了這瘟疫?”
“這麼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當年沈家老爺子託人買過幾味藥材制成了藥丸,給了沈家四姑娘,如今的四姑娘可謂是百毒不侵,就連其身上的血,都能治百病......”
董太醫聽到此處,臉色當場就變了,一腳踢開門,怒斥道,“滿口胡言!藥方夫人昨兒就研制出來了,已經在開始熬藥......”
“董太醫可別诓人,就昨兒幾碗藥,咱們沒死在瘟疫中,吐也吐死了,這哪裡是什麼藥方,不就是給你們拿來試手......”
董太醫行醫多年,見識的東西太多了,很清楚在這節骨眼上,一句沒來由的謠言能害死人,出來後便急急忙忙地問伙計,“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