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有人身體搖晃起來,看著像是要昏倒。
楊相、袁相都擔憂地看著她。
葉碎金把那份名錄緩緩撕碎。
下面,響起了一片籲氣之聲。
葉碎金道:“死者已矣,生者未見有跡,此等事,倒也不必緣心。”
文官隊列中,有人大呼:“陛下聖明!”
頓時許多人躬下身去,齊頌明君。
但葉寶瑜還沒結束。
“臣,參宋州崔氏,一百零八樁大罪。”
葉寶瑜把她的第三封奏折舉過頭頂。
侍從接過奏章,展開來,朗聲念給眾人聽。
其實每一條罪名都不稀奇。
一族勢大,來來去去幹的壞事也就是那些。
隻每一條都有具體時間、地點,犯事人、苦主的名姓。可知做了大量的調查工作。
舊族不知道葉寶瑜十五歲的時候就曾經把血緣很近的親戚送上過斷頭臺,他們一直以來看這位侍御史,都當她是女帝用來模糊自己女子身份的盾牌。
沒想到她是扎扎實實認真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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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四叔看自己的女兒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今日金殿之上,可以說,侍御史葉寶瑜,一戰成名。
一百零八條實在太長,葉碎金甚至趁這個空檔稍稍打了個盹。
侍從念到最後,瞥一眼皇帝,故意拔高聲音,她又醒過神來。
“如此,看來朕誅了他家,真沒誅錯。”她說。
崔家人都已經死光了,有沒有這些罪名,於他們是沒什麼兩樣的。
但這些罪名羅列出來,那些想用筆杆子抨擊女帝,把手札、筆記、評論留給後世,讓後人百年之後來批判女帝的文人,就得思量一下了。
果然,當場便有許多人道:“該殺!”
“正該殺!”
“陛下威武!”
“好,今天就這樣吧。”葉碎金道,“再有什麼事,找楊相。”
她把繁瑣的善後之事都丟給了楊相:“散朝。”
終於能回去補覺了。
許多人離開金殿的時候,腿都是軟的,出來風一吹,後背涼飕飕地。
一轉頭,看到了侍御史葉寶瑜,下意識地就繞開了她走。
繞不開的,也客客氣氣地。
早朝散了,一天的工作才正式開始。百官各奔去各部各科各司的公署。
十二娘跟幾個御史交待了兩句,站在廊下等她爹。
雖住得都不遠,也不是天天見的。既見著了,好歹打個招呼。
四皇叔背著手,在百官的後面,溜溜達達地出來了。
一出來就看見了閨女站在那。許多人繞著她走,或者低著頭從她旁邊過去。
四皇叔溜達過去,道:“這下,別人可都怕你了。”
十二娘展顏一笑:“那多好。”
被人怕的感覺,是真的很美好。
葉四叔砸吧嘴:“你大哥昨天殺了一夜的人,你小哥現在又去殺人了。你也開始叫人怕了。”
他叉腰:“咱家現在就我一個大善人了。”
他現在年紀大了,含飴弄孫,的確沒有前些年的銳氣了。
人變胖了,若脫去蟒袍,看著像田間地頭的財主老爺,穿上蟒袍,富貴宗室。
眼前的日子該怎麼說呢,子孫世代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那自然是好到天上去了。
“這一天天的,成天到晚地殺人、死人。”
“哎呀,咱家現在就你一個出仕的。”他念念叨叨,“你好好跟著陛下。”
“我就是想啊,我就是想啊……想家裡人都好好的,平安到老。”
父女倆一邊說,一邊走。
十二娘伴著老父親,回頭看了一眼金殿。
侍從正在關門,那金座高高地在裡面。
她六姐坐在那上面,被所有人怕。
十二娘想,那一定是一種很快樂很快樂的感覺。
第175章 限定
端王葉長鈞, 葉三郎,睡醒了。
昨晚忙乎了一夜,天亮才回到自己的王府裡補覺。
現在醒了, 一邊洗漱, 一邊聽侍從給自己匯報他補覺的期間發生的事。
“咱家的康王領旨去誅了林家。”
“咱家的郡主參的。陛下一怒, 就把林家也誅了。”
“並沒有人為崔、林二家喊冤的。”
側妃服侍他洗漱,用了些飯食。
他喚人取大衣裳來。
側妃問:“還出門啊?”
三郎道:“我去見陛下。”
到如今,有些事, 三郎覺得該跟葉碎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側妃目送他離去。
葉碎金也才醒。
精神足了,也正在聽御前侍從匯報。
“屬下親自把謝郎君的腿給敲斷了。”
“謝大人感激得不得了, 硬塞給我一匣子珍珠。”
侍從笑嘻嘻地, 把珍珠取出來,欲要上繳。
葉碎金道:“自己留著吧。”
侍從開心地又揣回懷裡去了。
“明日的典禮已經取消。”
“今日京城裡各大茶樓酒肆下午就打烊了,不愧是京城百姓啊。”
京城百姓見識多,出了這種血流成河的事, 都知道早點打烊關門比較安全。省得許多人聚集在茶樓酒肆裡,萬一有那等狂生妄議朝廷, 怕受牽連。
“當然沒人為崔家、林家喊冤叫屈。關百姓什麼事。”
“倒是有去衙門為自家喊冤,狀告崔家的。”
“二家門生故舊, 也安靜如雞。”
葉碎金微微一笑。
她活了兩輩子,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高看文人。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名往。
自古以來讀書人的地位就很高, 以至於葉碎金上輩子看他們都帶著光環。
實際上, 讀書人也是人。
想透這一點, 再去看讀書人, 有風骨的不是沒有, 但絕大多數人, 讀書隻是他們晉身的路徑。
一如武人修煉武藝。
而在最近這幾十年裡,很顯然,武人更有話語權。
葉碎金從重生以來便走了一條對的路,便是壯大兵馬,緊握兵權。
這也是她上輩子被剝奪走的東西。
想一想男人們為什麼要從她手裡剝奪走這些?自然因為重要啊!
失去了兵馬和軍權,葉碎金便被逼退了後宮。
有侍從進來通稟:“端王來了。”
端王就是三郎,他們昨夜的後半夜見過一面的,今天白天各自補覺。
現在都醒了,三郎又過來,必是有話說。
三郎來到暖閣,葉碎金與他煮酒:“喝點熱乎的。”
槅扇打開來,外面還在下雪,庭院景美,心情也好。
三郎道:“四郎那邊還得過兩天才能回來。”
葉碎金道:“人多,大概得殺到今天晚上吧。”
兄妹倆輕松喝著小酒,好久沒有這種闲暇時光。
但三郎放下了酒盞。
“六娘。”他沒有喚她為陛下,“儲君的事,你考慮過沒有?”
經歷了這次的皇夫事件,這個事已經不能再回避了。
從前起家創業時,葉碎金要親自衝鋒陷陣。戰陣之上哪有沒傷亡的。
好在,葉碎金雖沒有孩子,卻有宗族。她給葉家安排了合理的繼承順序——她之下,是葉四叔,葉四叔之下,是葉三郎。
畢竟是家族起事,有這樣一個繼承鏈在,知道一個人沒了,下一個該聽誰的 。葉家軍軍心是穩的。
除非他們三個同時都沒了,然而在輪流鎮守的安排下,這樣的事情又很難發生。
但這是戰時的安排,已經不再適用於眼前了。
朝堂上,那些人不知道葉碎金不能生,已經打起了血脈和夫權的主意。
覬覦的便是繼承權。
葉碎金抬起眼。
“三兄,葉家走到如今這一步,你滿意嗎?”她問。
作為葉家的嫡長男,葉長鈞當年選擇支持葉碎金而不是自己的父親,便是因為他認為葉碎金會是一個比父親和自己都更好的當家人。
他覺得,由她來掌著葉家會帶著葉家走得更遠,發展得更興盛。
三郎道:“我若說滿意,那是不知道自己骨頭有幾兩重了。”
葉碎金笑了。
三郎道:“葉家如今的模樣,放在從前,我想也不敢想的。你卻做到了。”
做到了。
得三郎肯定如此,前世的一道枷從葉碎金的肩頭卸下了。
今日誅滅崔家、林家,前世的大恨也紓解了。
葉碎金覺得渾身都輕松無比。
“三兄,我還年輕。”她道,“太早立儲君,我恐儲君不能得善終。”
趙景文當年多麼地愛趙睿啊,他的長子。
葉碎金是親眼看著一個年紀足夠大的大皇子是怎麼自然而然地對皇帝的權力產生威脅的。
大皇子沒得善終。
趙景文的眼淚也是真的。
並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隻人的身份地位在那裡,許多外部的因素推動著,身不由己。
三郎沉默了。
他如今賦闲在家,也常讀史書。
史書常讓人心驚。三郎比旁的人更能理解那些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句話背後的血腥。
放下史書,旁的朝代不說,就單說這個大魏,從建國之初就開始了兄弟相殘、父子相殺。中間女帝以皇後登基,更是差點殺絕了宗室。
剛剛覆滅的大晉,是連女婿都摻和進來,也殺得不亦樂乎。
他問:“我們家,能平平安安地到最後嗎?”
我們家,意指整個葉氏宗族,更進一步,指葉氏本家宗室,四房、五房、七房、八房這四支。
無論葉碎金何時立儲,立長還是立賢,都脫不出這四支的範圍。
長男天生有不一樣的權利,也有不一樣的意識。
四叔和三郎都是嫡長男,他們兩個對宗族的責任感是葉家旁的人沒法比的。
“人的心若安分,就能走到最後。”葉碎金道,“但唯獨,人心二字,沒法掌控。”
這世上其實根本不存在完美的沒有疏漏的制度。或者哪怕真的有,隻要執行制度的還是人,它也就不完美了。
沒有漏洞也能給你鑿出漏洞,沒有縫隙也能給你敲出縫隙。
人,是永遠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