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錦也抬眼看去。
像所有領兵在外的主將一樣, 他也非常討厭監軍。
即便到現在為止,監軍未曾制約過他。但有那麼一個人,那麼一種制度, 能制約你手裡的權力, 就讓人本能地反感。
好在, 監軍直接點頭:“可。”
大家都興奮起來。如今中原王的事業蒸蒸日上,誰不想多立軍功。
隻監軍遊離在這份熱鬧之外,回想著臨行前中原王召見他時說的話。
【不要限制他。】
【隻要沒有明顯的風險, 就讓他放手去做。】
【相信他的本事。】
中原王與他說得很明白了,監軍制度的確是為了制約軍將沒錯, 但不是現階段。
相信每一個監軍, 應該都得到過中原的面談。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監軍甚少去約束將領的原因——中原王還沒真正動手。
那為什麼現在就把這套制度建立起來呢?
監軍的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
他懂了。
馴化。
從現在開始就馴化權力,馴化手握權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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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們現在就適應、習慣和接受。這樣,等中原王真正開始收權的時候,陣痛便沒那麼強烈。
監軍感到五味陳雜。
看不透中原王的用意到底是怎樣。一時覺得中原王的目的就是要緊握軍權, 一時又覺得中原王是未雨綢繆地愛護她麾下的大將們。
畢竟每朝每代,立國之後並不是每個開國功臣都能善終的。
西路大軍與定難軍這一戰從夏天打到初冬, 終於在下雪之前解決了。
段錦上疏給葉碎金,重建定難軍。
現在定難軍還叫定難軍, 其實是中原人自己習慣了。實際上定難軍的建制早就不存在了。李家在這裡稱王。
李是大魏國姓。李家原姓拓跋,因在魏朝時曾有功勳,被賜了國姓。
現在李當然已經不是國姓, 段錦剝奪了李姓, 令其恢復本姓拓跋。
夏、綏、宥、銀四州收復。成為葉碎金的實控之地而非像晉帝時期隻是依附關系。
這一戰, 使段錦的聲望和功勳都超越了葉三郎。
隻還是, 被大將赫連響雲壓著一頭。
“這很好。”楊先生覺得挺好的, “他們兩人差著十一歲, 正好。”
赫連響雲今年三十有四,段錦才二十三。麾下兩員大將的這個年齡差,對主公來說正好。
長江一浪一浪,能接上。
這樣的戰果,葉碎金當然是高興的。
她的夢想是收復燕雲十六州,段錦知道這個夢想。
段錦為她把夏州四地收復回來,葉碎金有了養馬之地。
隻葉碎金讀著詳細的戰報,察覺出來段錦領兵的風格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他開始有前世的模樣了。
事實上,因為今生葉碎金處處佔先機,一路都是穩扎穩打,整個葉家軍作戰的風格都與前世不太一樣。
與裴家軍每戰皆死戰的光棍風格恰相反,葉家軍今生一直在打後勤,打糧草,打軍備,打碾壓式的消耗戰。
沒有那麼綺麗炫目,但勝率極高。
基本每一戰在打之前都能預測結果,出入的不過是時間長短、消耗多少。
也因此,高級將領的折損率非常低。本家兄弟,今生都還活著。
但卻生出了一個不知道算不算是負面的影響。
即這種作戰方式,很明顯地限制了將領的發揮。
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段錦。
因前世,他不僅年紀小,身份也低,自然是要排在葉家郎君們的後面。
到葉家郎君青黃不接,段錦才頂上來。
那時候打的都是什麼樣的仗?比裴家還慘。
許多次,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打得猛,打得瘋,要是沒有同歸於盡的膽量,那就隻有死地沒有後生了。
今生,隻有赫連身上才能看到這種兇猛。
他是天生的猛將,上了戰場就血脈覺醒,自帶野性,與外部因素無關。
而現在,段錦的身上開始有了前世的影子。
他開始瘋了,怎麼回事?
葉碎金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解釋。
夏末的時候,盧青檐往宮裡送了十個健奴。
都是北地男兒,年齡都在二十五六上下,個個身體精實,英氣勃勃。
大家都明白了,中原王原來偏愛的是這一款。
這些健奴入宮,無聲無息,整個京城沒有一個人說不好的。
當然也沒有人說好,而是所有人都選擇了當睜眼瞎,明明,中原王根本就沒打算瞞著任何人。
總之,明面上,京城裡安靜極了。
為什麼要去反對呢?奴而已。
前魏女帝還給面首們建了控鶴監、奉宸府,自公卿家擇其姿質秾粹者寵幸。女帝的這些面首,可都有品級在身。
這些人一度囂張到什麼程度呢,敢在南衙馳馬縱行,不把□□制度放在眼裡。
很顯然,中原王吸取了前朝女帝的教訓。
十個怎麼了,奴而已。
亦沒有什麼控鶴監、奉宸府給這些男子加官。
中原王就是安安靜靜地享受自己的一點私人樂趣,且把可能出現的負面影響壓制到最低。
誰還能說什麼。
葉四叔晚上和四夫人就寢,夫妻夜話,便道:“總不能憋死她。她還這麼年輕。”
四夫人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四叔道:“那怎麼著?讓她正正經經再找個夫婿?她可是王了,她若再有夫婿,就是王夫。穩穩地壓你兒子一頭,你老婆子就開心了是吧?”
四夫人呆住。
內宅人想問題,總是想不到這個角度。她們總是習慣把女人和女人湊一起比較。
四叔嘆氣,好好給老婆子說道說道。
“如今咱家,六娘之下,甚至不是我,是三郎,你的兒子。”
“六娘如今的身份,想找什麼公卿貴公子找不到?那個徐侍郎好幾次找借口讓他兒子在六娘跟前露臉,你以為他安的是什麼心。”
“六娘有心,選些身份卑賤之人做房裡人。她這麼做,你以為誰得好處呢?別傻不拉幾跟著外人瞎搗亂。”
“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她稱王開始就不一樣了。”
“你不要把她當成你侄女,也不要當她是普通女子。”
“她所做的你看不慣就忍著,憋著。但不能跟她對著。”
“不一樣了,再不一樣了。你是三郎五郎的娘,別給孩子們拖後腿。”
四夫人呆了很久,慢慢消化,因礙著自己的兒子,腦子好歹能轉過來,能想通。
能想通就好,四叔很欣慰。
女人們其實也不傻,隻是總在內宅,見識少。與她們好好說,把事情講明白,道理講清楚,也不是不行。
昏暗中,四夫人遲疑了一下,向四叔蛄蛹了一下,貼近,道:“我其實有個事,一直擱在心裡……”
“你看,六娘沒有孩子……”四夫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小聲起來,但她用很小的聲音說,“那以後……”
“閉嘴。”四叔打斷了她,“這個事,擱心裡想想就行,別說出來。”
“這個事,是個容易掉腦袋的事。”
四夫人嗔道:“你嚇唬我。”
四叔卻不說話。
帳子裡很靜。
四夫人怕起來:“咱跟六娘可是本家。”
四叔道:“六娘……你覺得若有事,六娘會因為你是本家就不砍你的頭?”
雖然到現在為止,葉碎金的刀下的確還沒有死過本家,但四夫人還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她忽然想,本家到現在還沒有折過人,是不是正因為葉碎金把本家的男丁都攏在了身邊的緣故?
正因有她親自盯著,才沒出過大事?
如此說來,六娘她……真的很愛護本家。
但六娘沒有孩子,跟自家脫不了關系。
以後會不會舊事重提,四夫人不安,問四叔。
“不會。”四叔很篤定,“過去的就過去了。”
“但這個事不能碰。”
“我會跟三郎五郎都說說,你也敲打敲打媳婦們。”
如今不一樣了。
他的家裡,必須都頭腦清醒,不能出糊塗人。
太原攻克,齊王身死。原定難軍的夏州四地又被收復。
趙景文有一種涼飕飕的感覺,仿佛是寒風裡又脫了一件衣裳。
因他一直在向北擴張。
原本裴澤在時,裴家軍跟據在河東道南部的吳王常有摩擦。
但裴家姐弟分家之後,趙景文和吳王說和,兩邊劃了界限,互不侵犯。
如此,在關中和葉碎金之間,還有個吳王作盾牌。
在這樣的前提下,趙景文向北擴張。已經攻下了寧州、坊州和鄜州。
他原期望著,趁著吳王和齊王給他做屏障,先向北突,再向西進。未來能不能向東,得看情況。
他知道吳王、齊王長久不了,但也沒想到齊王兵敗如山倒。更沒想到,黨項人扛不住段錦。
印象裡,段錦還是個初初長成的少年,怎地一眨眼,已經是令黨項人都瑟瑟發抖的悍將。
掐指算一算,趙景文才驚覺,七年了。
他離開葉碎金已經七年了。
早已風雲變幻,物是人非。
隻這一下子,形勢就變了。
他和中原王葉碎金之間的緩衝,隻剩一個吳王,一個丹州、一個延州。
他若再向北突進,就直接與葉碎金接壤了。
這不行。
趙景文盡量避免跟葉碎金直接對上。盡量避免給葉碎金攻打他的理由。
中原王如今是龐然大物,她如果想對關中下手,趙景文無力相抗。
怎麼辦呢?
趙景文目光在輿圖上巡梭,隻能向西。
向西,便是隴右道。
自前魏滅亡,安西大都護府失聯湮滅,隴右道漸為胡人所侵。
打隴右道與打燕雲十六州的難度差不多。南方還有那麼大的天地。
北方政權坐穩之後,君王若無雄心,就會像晉帝那樣開始耽於享樂。若有雄心,該南下,一統神州。
趙景文判斷,葉碎金下一步肯定是打吳王,但打完吳王之後,大概率是休養生息,養精蓄銳準備南下。
打隴右道的可能性不大。
則向西挺進,對他來說就是個安全的選擇。
他用了“安全”而不是“好”來形容這個選擇,是因為其實眼前他已經沒有了選擇。
才想著,便有軍報送來,展開一看:吳王向中原王稱臣。
趙景文咬牙把軍報折起來。
正想丟出去,裴蓮的嬌聲笑語由遠及近:“睿兒慢點,別摔了,端好,讓你爹爹也看一下,開心開心。”
趙景文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這種病的症狀便是,一聽到裴蓮這咯咯笑聲,太陽穴便一突一突地難受。
可裴定西帶著嚴笑和房州軍投了葉碎金。
葉碎金與裴澤頗有情義,定會照顧裴澤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