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碎金不再理他, 轉頭去看,段錦的馬已經跑遠不見了。
他沒再回來。葉碎金也沒讓人去追。
但傍晚, 侍從看到了他。
段錦站在廊下, 隔著庭院看著侍從帶著馬奴穿過長廊,往正房去。
侍從垂著頭不敢看,快步走了過去。
段錦冷冷地看著他們消失在拐角處。
盧青檐先離開了。
葉碎金也要回京了。
雖馬奴說不要賞賜,葉碎金還是使侍從去問他。
得知女王不會帶他走, 馬奴很失望。究竟是人,隻要是人, 都會做美夢。
夢醒了,還是有想要的。
他的妻子頭年難產死了, 他需要一個新的妻子。
這些事不需要煩擾葉碎金,侍從便能安排了。
這個馬奴和別的馬奴一起跪在路邊恭送王駕的時候,女王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貴人都是這樣的。
馬奴把額頭貼著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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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看到, 那位年輕的將軍經過時, 卻多看了他一眼。
女王離開了。
但馬奴得到了金銀和布帛的賞賜, 還得到了新的妻子。
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中原真的是一個好地方。
服侍女王的這幾晚是他一生最好的時光。
轉眼十幾日過去, 馬奴的生活一如往常, 每日裡養馬、放馬, 在馬背上疾馳,無憂無慮。
這一天也和別的日子沒什麼不同,天很藍,沒有雲,陽光炫目。
所有的事都發生的那麼快。
一匹馬,一個戴鬥笠的男人,沒有人看到他的面孔。
馬蹄踏起煙塵,男人在馬上遙遙張弓。
那麼遠的距離,必得是三石的強弓才行。
弓弦如滿月,箭矢如流星。疾馳中箭簇寒光晃了人的眼。
馬奴聽同伴說“那邊有人”,隻扭身看了一眼,利箭便射透了心髒,穿體而過。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甚至沒有人驚呼。
等同伴回神呼叫守衛,那一人一騎一弓一鬥笠已經絕塵而去。
守衛追去也沒追到個影子。
眾人面面相覷,隻得向上報。
但抓不到人,死的又不過是個馬奴。
最終不了了之。
隻有一個人,卻留了心一直關注唐北堡的馬奴。
馬奴死了這件事很快就報到了他那裡。
“瞧吧。果然。”他一雙美目含笑,“人就是這樣。”
“遙望時,覺得靠近就夠了;靠近了,便想擁有;擁有了,隻恨不能獨佔;待獨佔了,又不知會生出什麼樣的心思。”
盧青檐修長的手指輕輕搓著,笑著搖頭。
“人吶,心都是一步一步變大的。”
“都以為自己可以不忘初心,其實呢……人的心是永遠不能滿足的。”
“好在我們的王上睿智,早早就看透了這一切,掐滅任何的可能。”
京城,段府。
段將軍從西線卸任回來,去了趟唐北堡,又和中原王一起回來。那之後,到中原王下次給他差事前,他都很闲。
有那麼幾日,他在京城外踏青冶遊。家裡不管是管事還是婢女都看不到他。
這幾日他回來了,卻常喝酒,一喝就醉。好在新差事還沒下來,也不耽誤事。
天黑了,屋裡人不夠用,小梅本是負責庭院打掃的,也被喚去屋裡收拾。
進去一看,一片狼藉,有很重的酒氣。
其實根本不是人手不夠,不過是將軍醉酒吐了,屋裡的婢女們想偷懶,欺負小梅小,喚她來收拾嘔吐物罷了。
小梅十分乖巧地把髒活都幹了,間或側頭過去瞥一眼,看到婢女們都圍著床邊。
床上躺的自然是將軍段錦,這個將軍府裡唯一的主人。
年紀輕輕,前程遠大,偏人又生得俊美,哪個女子看了心裡不得想一想,念一念。
何況奴婢們。
看著大家往前湊的架勢,小梅的嘴角微微扯了扯,低頭把穢物都清理了幹淨。
回到後罩房裡,她等了一陣子,才等回了同屋的婢女。
她道:“姐姐沒留下呀。”
婢女道:“雁兒留下值夜了。”
小梅道:“雁兒姐姐可真精。”
婢女停下鋪床的手:“怎麼說?”
小梅打個哈欠:“我聽說男子不是醉後最易失德嗎?要是將軍也醉後失德,雁兒姐姐要是肚裡有了娃娃,就一步登天了。”
婢女啐她:“你小小年紀,哪聽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梅道:“街頭巷尾,阿婆們嗑瓜子聊天,我聽來的。”
婢女又啐她:“鬼精靈!”
隻她鋪床的手動作卻慢了下來。
小梅繼續打哈欠:“要真成了,可就讓人羨慕了……唉,要那樣,還不如是姐姐呢,雁兒姐姐生得哪有姐姐好?要是姐姐有了將軍的娃娃,那可多好。”
婢女其實也就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春心萌動的時候,聽了不免發怔。
小梅翻個身,面對她,一雙眸子在黑暗裡幽幽的:“姐姐,不如你去?”
婢女道:“雁兒都已經在那兒了,我怎去?”
小梅趴起來,支著脖頸:“雁兒腦子不靈光的,就跟她說‘將軍喝醉了,她上夜上得再好,將軍也不會記得,白辛苦’。”
婢女覺得,以雁兒的腦子,這麼哄她,真可能把她哄走。
她心裡怦怦跳,期期艾艾地道:“可、可要怎麼才能有小娃娃呢?”
小梅驚訝:“這你都不知道?”
婢女羞惱道:“這我怎麼能知道。”
又擺出高傲樣子:“大宅院裡豈能像你一樣,街頭巷尾聽些有的沒的。我告訴你,別看咱們這宅子現在是將軍府,以前可是王府。”
小梅道:“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婢女貼過去,昏暗中,小丫頭把嘴巴貼到她耳邊,低聲與她說了。
婢女震驚:“竟這樣?”
“對,就這樣。”小梅說。
婢女眼睛發直,覺得男人女人的事不可思議。
小梅又躺下:“我睡了。”
“哎,你別睡呀。”婢女著急推她,“將軍醉了,萬一他不記得了呢?我要是有了娃娃,怎麼證明是將軍的?”
小梅又撐起身體:“我給你作證呀。”
昏暗中,她的眼睛看上去不像小孩。莫名讓人有點害怕。
可如果能有將軍的娃娃,以後就能母憑子貴,一步登天了。
至於酒醉的男人能不能行事,行一回事能不能就有娃娃,根本不在婢女的知識範圍之內。
“去吧。”小梅說,“去呀。”
“以後姐姐富貴了,穿金戴銀,可別忘了我。”
富貴迷人眼。
這樣的富貴,怎能讓雁兒得了去。
婢女壯了膽子去了。
小梅還很義氣地起來穿衣陪她去:“我就瞧著你到正房。”
二人悄悄過去,小梅在角門處止步:“去呀,去呀。”
婢女自己去了。
小梅藏匿在黑暗等著。
過了一會兒,雁兒這貪懶的果然叫哄了出來,打著哈欠回房去了。
小梅繼續等著。
正房裡一直沒有聲音。
小梅開始焦躁起來。難不成,竟真叫她得手了?
將軍縱是醉了,也不該……
才想著,就聽見正房裡傳來砰的一聲。
聲音太大了,在寂靜的夜色裡甚至有回響,叫人心肝顫。
倒座房亮起了燈光。
小廝肯定是聽到了聲音,大概正爬起來穿衣。
正房的門開了,小梅躲在黑暗裡,看到段錦邁了出來:“來人!”
正房的門廊下,掛著兩盞氣死風。
小梅看到段錦的臉龐,在燈光裡朦朧,還是那麼好看。
那麼的那麼的年輕啊。
小梅看得痴了。
段錦和小廝說了什麼。
小廝跑了。
段錦一直抱臂立在夜風中。
過了一會兒,管事帶著兩個親兵來了。他們進得屋去去,果見到橫死的婢女。
她的頸骨折了,已經咽了氣。
“這是怎麼鬧的,這是怎麼鬧的。”管家嘆氣。
之前發生過類似的情況,那個丫頭被將軍按在水盆裡,差點溺死了。
但終究沒溺死,除了受了極大的驚嚇外,其實連皮兒都沒破一點。
將軍下手,是有分寸的。
今天怎麼就出人命了!
自上次那撥丫頭的事之後,管事特意尋了幾個年紀小的。
不想年紀小的也一樣,敢往上衝。
也不想想咱家將軍是什麼人,血裡來火裡去的,遲早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吧。
段錦隻冷漠看著。
小梅藏在黑暗裡,看到了燈光下他眼中的嫌惡。
親兵把屍體抬走了。
段錦吩咐小廝:“給我準備洗澡水。”
他轉身回房了,全然不懼這房子裡剛剛死了人。
將軍,雖然年輕,果然還是那個將軍。
這世上除了那個女人之外,其他的人對他,都是賤命一條。
小梅流下了眼淚,身體發抖。
可她又抹去眼淚。
不甘心。
上天給她這樣的機會,定是為了改命。
那個女人都改了命了,憑什麼她不能改命。
第二日管事把剩下的幾個婢女召集起來,兇狠地訓話,叫她們老實。
尤其雁兒嚇得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告訴管事,其實本來是她留在那裡。
隻管事如今看她們都很不順眼,他看來看去,看到小梅個子隻到旁人胸口,卻看起來沉穩得多。
“小梅。”他決定了,“以後你去屋裡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