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老爺子給這幾個孫子選擇的, 是來自北邊的鄧州葉氏的邀約。
葉氏要求一個有分量的人去談合作。
誰去。
五個年輕人中,有一個完全不為所動,有兩人沉思, 一人猶豫。
因為盧家投資的並不隻有鄧州葉氏一家, 若選了葉家, 會不會錯過別的機會。
因機會是有限的, 按照家裡的規矩, 若被別人拿走了, 就很難轉手。除非證明那個人不能勝任。
就在這時候,四人之外的另一人沒有猶豫地站了出來:“祖父,我去。”
盧老爺子點點頭,抬手揮揮。
既人選已經定下,這事便與旁的人無關了。其他四個人行禮退下。
單隻這個年輕人留下,與盧老爺子說話。
“十四,說說看。”盧老爺子捋須道,“讓我聽聽你的想法。”
這年輕人是盧家六房的兒子。他雖是庶出,但盧家不看重嫡庶,隻看重能力。同剛才其他幾個兄弟一樣,他也是這一代中的佼佼者。
盧十四道:“鄧州葉氏,比起其他人尚弱小。但她崛起的速度卻驚人,葉碎金其人所展示的決斷力和手腕無一不在告訴別人,她是一個絕對合格的當家人。”
“這次,鄧州震蕩處理的幹淨利落實令我驚豔。”
“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她從均州回來立刻就動了手,簡直好像早就在蓄力,就等著割腐肉的這一天。”
“我甚至懷疑,她之前是不是故意縱容,在養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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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老爺子微微一哂,道:“倒不至於。隻你們年輕人爭來鬥去,才會有這麼多的猜疑心思。你若是做到家主這個位子才會明白,縱我選優擇賢,亦希望其他的兒孫都能安安穩穩,也老老實實。”
“隻不過沒人能有那個精力個個都盯著,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你是想累死我們這些做家主的不成?”
“當然,也不是每個當家人都能有這份割腐肉的魄力。”
盧十四躬身受教:“是孫兒狹隘了。”
盧老爺子微微頷首。
盧十四接著道:“我知九兄看不上葉氏,是因為葉氏的當家人是女子。”
他所說的九兄便是剛才五人中完全不為這次機會所動的那一個,盧家九郎。
盧十四道:“但我覺得,比起其他人,葉碎金這女子更講信義。比起旁的,我更看重這一點。”
“實力更強者當然有,雄武男子多的是,但若是貪婪無度、言而無信之輩,我家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有何意義。”
“但比起講信義這一點,我又恰看中了他家‘尚不如旁家’這一點。”
“於勢大者,我們便投過去,頂多也就是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送上門待宰的肥羊。”
“但葉氏當家人為什麼喊我家派有分量的人去?因為她……需要我們。”
“所以,要派有分量的人去,不僅因為有分量的人能做大決策,更因為有分量的人才能跟她討價還價。做生意,豈能是一頭壓價。兩方若能力不匹配,怎能稱為合作,強取豪奪就是了。”
“葉碎金,她雖是軍伍起家,可我觀察著,始終覺得,她身上有我們熟悉的感覺。她真的懂怎麼跟生意人打交道。”
年輕男人的眸子越說越亮。
老人眼中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十四,”老人抬起手臂,手縮在袖子裡,“上前來。”
這叫袖裡吞金。商人出價時,為防別人聽到,便在袖中靠手勢完成討價還價。到底價格如何,隻有交易的雙方自己知道。
盧老爺子道:“這是給你的上限。這個數以內,你全權做主。”
盧十四上前,把手伸進了祖父的袖中。
隨即,他瞳孔微縮,心中震驚。
這個額度遠超了他預估的。
祖父,原來竟然這麼看好鄧州葉氏嗎?
盧十四壓住猛烈的心跳,收回了手,肅然垂手:“知道了。”
盧老爺子看了他一眼。
庶出的孩子大多都生得格外好看。十四的生母是個婉約的江南美人,盧十四也生得十分美貌。
賣相很好。
正好,鄧州那個女子,如今沒有夫君。
商人,就得會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條件。
“去吧。”老人含著期許道。
“是。”盧十四躬身,“祖父注意身體,孫兒去了。”
盧十四轉身北上,往比陽去了。
襄州,河口軍堡。
房間裡很安靜。
葉碎金將自己的計劃講給了裴澤,在等裴澤的回應。
裴澤沉默,負著手踱步。
停住,轉身,再踱回來。
大家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都在等著他。
裴澤停在了桌案前,盯著輿圖。
“你太著急了。”他說,“以你現在的擴張速度,再等兩年,穩一穩,我便答應你。”
葉碎金卻道:“有些事,不等人。我有我著急的理由。”
裴澤等了幾息,沒有等到下句,便知道,她的理由或是不能說,或是不能告訴他。
裴澤還是盯著輿圖。
葉碎金道:“我還是那句話,裴公今日助我南下,他日,我助裴公西徵。”
裴澤撩起眼皮。
徵,是一個多麼大的詞。
沒有個幾萬兵馬,都不好意思用“徵”這個字眼。
葉碎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她隨口道出的話語,總是隱隱勾勒出壯麗畫面。
舉重若輕地,便擊中人心底的某處。
裴澤垂下眼,目光凝在輿圖上:“現在打,代價太大了。”
裴澤如今掌了整個房州,又和葉碎金瓜分了半個均州,他增兵到四千。
他練兵向來是貴精不貴多。
年少時逃亡路上,最後護著他活下來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
庸手都死了。
人後來做出的每一個選擇,總是帶著過去經歷的影子。
葉碎金道:“我不會虧待裴公。”
她開出了她能給的報酬,自然是以糧食結算。
是個能讓裴澤心動的出價。
葉碎金俯身用手掌覆蓋她想要的地方:“我若拿下這裡,裴公,以後我是你的糧倉。”
裴澤的心,再次狠狠地動了動。
但,還是差點意思。
因為打襄陽和樊城,真的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這一次,他是助攻。他是不能直接從這一戰裡獲得收益的。隻能從葉碎金那裡接收報酬。
裴澤飛快地計算起來。
精兵是肯定得保住,不能為這樣的一戰消耗。則他就得加大募兵,快速訓練。以人數來平衡消耗。
這其中的成本又是多少,加上戰爭的消耗,和葉碎金承諾的報酬比一比,值不值得。
看著裴澤垂目沉思。
葉碎金決定再加籌碼。
因這個事,沒有裴澤,她終究獨自是做不成的。
“裴公。”葉碎金道,“說這話是不吉利,但咱們行伍之人也不該忌諱。”
她道:“我比公年輕,定西還小。他日,若裴公有事,我葉碎金必盡全力,護定西平安長大。”
裴澤撩起眼皮,鋒利的目光箭一樣射過去。
他盯著葉碎金的時間太長了。
“你能做到?”他問。
裴定西,既是裴澤的希望,也是裴澤的心病。
大概正如郎中所說,思慮過重,妨礙子嗣。這幾年,姬妾們沒有受孕的。可裴澤日日夜夜都在想著殺回劍南道。他背負著血海深仇,怎放得下。
他如今也死心認命,承認裴定西可能老天給他的唯一的兒子了。
因唯一,更令人憂思焦慮。
連承諾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若能給裴定西一個,他都想抓住。
何況做出這個承諾的人是葉碎金。
葉碎金知道,裴澤心動了。
她撸起了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手臂。
右手在腰間一摸,蹀躞帶上匕首抽出,反手一抹,雪白左臂上便多了一道嫣紅。
“裴公若信我,何妨與我歃血,結為異姓兄妹。”她把匕首調轉刀頭,遞向裴澤,“以後,定西是我侄兒。我在一日,定西便平安一天。有我葉碎金一口飯,便有他裴定西一口湯。”
因涉及軍機,參與這個會議的都是有資格旁聽的人。
與會者,唐州隻有三郎葉長鈞,赫連響雲,段錦,房州也隻有嚴笑嚴令之、老將喬槐。
沒有條案,沒有香爐,沒有海碗。
沒有歃血為盟該有的儀式。
隻有滴滴答答,發出聲響,落在地板上的鮮血。
屋中氣氛,凝重到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裴澤盯著葉碎金的眼睛。
從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有一雙過於明亮、過於熱烈的眼睛。
她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熱烈的。
她似乎對他有一種信念。
那種滾燙灼熱的感覺令裴澤感到異樣。
其實裴澤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或許一輩子都再沒有機會踏上劍南道的土地,或許明天就有更強的勢力來奪佔了房州,讓他再次流亡。
他這種悲觀掩藏在震懾人的威壓之下,很少有人能發現。但卻無處不在地影響著他的每一個決策。
這其中,最敏銳的就是商人。
沒有商人像瑞雲號投誠葉碎金那樣投誠他。因為裴澤雖厲害,但商人從他的身上嗅不到未來的氣息。
明明裴澤才是有兒子有繼承人的那個,但商人卻相信唐州更有未來。
又一滴血滴落在地板,發出極輕微的聲音。
葉碎金舉著的手臂、遞出去的匕首都沒有動。她的視線也不曾移開,直直地看著裴澤。
裴澤看著她的眼睛。
他也相信她有未來。
裴澤拉起左臂的袖子,踏上一步,接過了匕首,也是反手一抹。
一道殷紅的血滲出皮膚。
眾人像從被定身的狀態中解了咒一樣,動了起來。
七手八腳,麻利地收了輿圖,又抬桌案。
一隻茶盅,斟了半盞,葉碎金和裴澤,將血滴進去,混合了。
取了線香燃上,三柱青煙。
眾人退後,分列了兩側。
二人撩起衣擺,北向而跪。
“劍南裴澤。”
“鄧州葉碎金。”
“皇天後土在上,今我二人結為異姓兄妹。不同生,不同死。”裴澤道,“隻願吉兇相救,患難相扶。”
葉碎金橫了他一眼。
“雖不同生死,但同心協力,不離不棄。”她道,“天地作證,山河為盟。”
裴澤也看了她一眼。
前世,因種種原因,他們二人沒法吃到一個鍋裡去。
但即便再怎麼看對方不順眼,也不曾在戰陣上使過陰招,不曾暗算過,不曾故意拖過後腿。
甚至有許多次及時的互相救援。
軍人自有軍魂。
那些陰仄手段,下作招數,都是對軍魂的侮辱,二人皆不屑為之。
雖二人彼此看不順眼,可底下的兵卒們卻不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