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剛才情緒不穩定了。她想冷靜些。
誰知,四夫人偏又道:“我就是說,六娘要是許大家贖減,月娘就不必死了。”
十二娘的血管又要爆了。
四嫂沒了,她也難過的。
但她很明白四嫂為什麼死。
難道是葉碎金叫四嫂的爹做醜事惡事的嗎?他如果行端坐正,不做這樣的事,四嫂根本不會死,妞妞也不夭折。
但她們覺得是她六姐心太硬,不許贖減才使得四嫂死的。
她們不知道,六姐唯有心硬,才能管理好整個葉家大族。
管理好家族興盛,才有她們平平安安坐在這裡,嘆別人心硬。
她們也不關心她剛才說的那些,什麼人口、唐州鄧州,繁榮不繁榮的,院牆之外,都是男人的事。
她們不操心這個。
她們在意的是,誰家的夫人出席別人家的白事,不該戴赤金的镯子,誰家的媳婦素衣之下鞋子過於豔麗了。
她看著她們。
她們都是溫柔善良的女人,都疼愛她。
但不知道為什麼,十二娘覺得繼續坐在這裡,陪在她們身邊的每一息都呼吸不暢。
她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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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終於,葉碎金回來了。
她六姐回來了。
第114章 突圍
葉碎金到哪裡, 都是人群的中心。
她回來,自然有許多人圍著她。遠和近,先與後, 都有看不見的規則和順序。
一時還輪不到十二娘上前。
先見的自然是袁令。
葉碎金和袁令在書房裡單獨說話, 說了許久, 袁令才出來。
踱著四方步,四平八穩地離開。
然後各種匯報,都是公事。
公事也理完了, 十郎第一個開口抱怨:“你就一個人跑了。”
葉碎金一聽就知道有事,撩起眼皮:“怎麼了?”
七郎道:“小十差點讓人給帶溝裡去。”
葉碎金看向三郎。
三郎道:“有人撺掇十郎去找你求情。這傻子騎著馬打算去找你。叫四郎看到了, 一問, 給他薅下來按住,扔到我這裡來了。”
十郎面紅耳赤,道:“我是覺得他講的還有幾分道理,不忍心。”
葉碎金問:“什麼人?”
三郎四郎看向十郎, 十郎吭哧了一下,報了個名字。
無怪乎能忽悠十郎, 是個葉家人。
誰呢,就是那位臉很大, 憑著姓葉找人家商號提出要入股的那位。
“找你們的人不少吧?”葉碎金掃視著兄弟們。
除了三郎,大家都低下了頭。四郎更是沉默。
“以後,這種事會越來越多的。禁是禁不了, 趕是趕不跑的。”葉碎金道, “開始習慣吧。”
“隻你們得明白, 並不因為姓葉, 就有了免死金牌。”
人若是遠觀旁人, 共情總是有限。
必須得是跟自己立場一致、身份相同的人的遭遇, 才能帶來最大的震動。
那麼多人獲罪,四夫人、桐娘、蘭娘更受震撼的卻是佟月娘之死。隻因為佟月娘與她們一樣,都是葉家婦。
她們也同佟月娘一樣,有娘家,有娘家親人。
或者有一天,她們就是佟月娘。
而同樣的佟月娘在三郎這些葉家子弟眼裡,不過嘆一句“糊塗”,並不能深刻共情。
他們震動的,是忠遠堂堂主之死。
他自身斬立決,兒子們一絞一流,闔家除族。
這是一支分支的宗主啊。
族太大,便分宗,另立族譜。忠遠堂、盛安堂、和光堂這些分支和葉碎金葉四叔這一支,其實是並列的關系。
隻不過千百年來的嫡長繼承制,嫡長子繼承祖產和絕大部分的家產,使葉碎金這一支實力上強於其他分支。從而產生了其他旁支附庸於葉家堡的感覺。
但實際上,他們是相對獨立,同時並列的關系。
他死了。
“姐……”十郎撓頭,左看右看,見哥哥們都不問,最終還是他問了,“若是我們,若是……”
他話說不全,但也碎金明白他的意思。
“你們與旁的人又不同。旁的人是族人,是親戚。你們是家人。你們與我是綁在一起的。”葉碎金道,“若是你們,我丟不起這個人,也會損害我的威望。我不會讓你們過堂的。”
大家才松了一口氣,卻聽葉碎金道:“我會悄悄地弄死你,對外,你死的體體面面,大家的臉上都好看。”
她平靜看著他們。
所有人的臉都繃著。
果然,這才是他們更熟悉的六姐。
段錦嗤地笑了,打破了房中氣氛。
他道:“不犯事不就行了。小錯也不至於死不死的。大錯,自己心裡得有數。”
段錦是葉碎金貼身的人,他不會隨便插嘴的。
他說的話,自然就是葉碎金的意思。
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氣。
十郎道:“可不是。”
三郎道:“我給舅家,你三嫂家都去了信。五郎也給弟妹家去了信。”
這三家是本身就沒什麼大問題的。三郎出面敲打敲打,提醒一下,盡了該盡的情分了。
他日若有事也不是他的問題。他家在比陽,親戚們在鄧州,跨著州呢,誰還能天天不做正事,去盯著親戚家做事的。親戚也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幾十口上百口人的,誰盯的住。
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
隻能是抓著了賊,斷手而已。
四郎平靜道:“我舅家過來吊唁了。我和我爹與舅舅好好談了談。。”
四郎家這次卷入最深,也最慘烈。他妻子女兒都死了。
眾人皆唏噓。
七郎、九郎、十郎還沒成親,在長輩眼裡還不算大人。他們也不管親戚的事。
但自有他們的爹去管。
爹不在比陽的,也有葉四叔還在,自會與親戚們分說。
葉四叔於私於公,也都有自己要承擔起來的職責。
眾人離去,葉四郎留下與葉碎金單獨說話。
“娘不想給她辦。”他道,“我還是給她辦了。”
“她既死為葉家婦,就該有葉家婦該有的體面。”葉碎金道,“她做錯了事,但非是大奸大惡之徒。她已經為自己做的錯事付出代價了。人死為大。就這樣吧。”
但四郎沒有離開,他垂著眼站在斜入的光和塵埃裡。
他沒有了從前的少年氣,變得沉默,蛻變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
“我這幾日常想,那天如果我不是立刻就出門了,如果我不是當面告訴她要休了她,或者我多留個心,該想到妞妞沒了,她也悔痛。但凡我多說一句,叫人多看著她一眼,或許……”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
佟月娘眼看著塌臺了,成了府裡的罪人。下人們都不肯往她跟前湊。
那個時間點,她身邊是空的。
父親獲罪,女兒溺亡,公婆嫌惡,丈夫要休了她,親哥跑了。
那一刻,她被全世界拋棄,無路可走了。
葉碎金道:“你和我,都給過她機會了。”
遺憾的是,月娘隻是個普通的後宅婦人。她的世界裡隻有夫家、娘家、丈夫和孩子。
她不懂,宅院之外的大事不會因她丈夫對她和孩子的情而移動分毫。
葉碎金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四郎點點頭。
這些天他一直扛著父親的怒,母親的怨。他給她辦了出殯,面對著來吊唁的賓客,不去想他們唏噓的面孔下都在想什麼。
直到此刻,他的眼淚才落下來。
其實葉碎金知道,待這事過去,讓四郎再娶、再生,此時的難過與傷痛都會淡去,最終化為雲煙消散。
男人其實沒有他們自己以為的那麼長情。
但此時此刻若說這樣的話又未免涼薄。年少者不會因為年長者看透了便能聽從,這樣的話此刻若說出來隻會讓年少者憤怒心寒。
因此刻,這落淚的一刻,所有的情都是真的。
葉碎金隻拍了拍四郎的肩膀。
公事完了才能是私事,即便私事上,十二娘也得往後排。
哥哥們都見過了葉碎金,都說完話了,才輪得她來見。
“還好嗎?”葉碎金上下打量她。
十二娘點點頭,道:“我看到四哥眼睛是紅的。我,我沒敢同他說話。”
她躲在廊柱後避開了。
她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顯然是哭過的四郎。
葉碎金道:“給他時間,會好的。”
十二娘又點頭。
“我聽說十哥的事了。”她道,“那個十一叔,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撺掇十郎的人,與她們是同宗的族人。在他自家那一房排行十一。雖不到三十歲,但論起輩分和葉四叔同輩。葉碎金和十二娘還得喊一聲十一叔。
“不處置。”葉碎金道,“會敲打他一下。”
十二娘的臉上露出了難受的神色。
葉碎金道:“你難受憋氣也沒用。就是這樣的。沒了他也有別人,人的心裡,永遠都有私心,有謀算。任何人。”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她撐著下巴,微微側頭,“你想要的那種幹幹淨淨、所有人一心的世界,古未有,現不存,未來也不可能出現。”
“人心就是這樣。我坐在這個位子上,若是誰有點心思有點動作,我便棄之不用,你瞧著,最後我就得是個孤家寡人。”
“有自己的心思是什麼天大的罪嗎?不是。人隻要活著,誰都會有自己的心思。端看,你怎麼用人,又能不能管得住這些人。便是他們犯了錯甚至犯了罪,又怎樣?有錯就罰錯,有罪就伏罪。”
十二娘覺得太難受了。
“累。”她說,“太累了。”
她現在是能理解的,便自己家裡,母親嫂嫂們也有她們自己的心思。往大看,這座刺史府裡行走的每一個人,誰不是在為著自己的利益奔走。
整個唐州鄧州均州,又有誰不是呢。
她設想自己坐在葉碎金那個位子,每天要面對這麼多這麼多的面孔和面孔之下的各異的心思,就覺得累得不行。
葉碎金卻笑了。
“你才會覺得累。”她說,“於我,這有意思極了。”
十二娘抬眼看她,她果然極有精神,一雙眸子不笑時如寒潭,笑起來又璀璨。
葉碎金微笑看她。
十二娘進來到現在,都在扯別的。她去鄧州走了一遭,經歷了那麼多,到現在一句都沒提過。
葉碎金有耐心。
因她除了是節度使,是家主,同時也是姐姐。
而十二娘,是前世在京城一直伴著她伴到最後的人。
她看到這孩子垂下頭,臉頰微動,知道她在咬牙。
她等著。
過了片刻,十二娘終於抬起頭來。
“姐,”她問,“當年,你為什麼要去爭葉家堡?”
“你為什麼不能好好去嫁人,像五姐她們一樣。”
為什麼啊。
你要是肯好好嫁人,我也可以好好嫁人。
我們都安安分分的。
就不會像現在,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