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娘答應了。
葉四叔又問:“在鄧州沒遇到什麼事吧?”
十二娘想起了那些擋路的人,兇惡的眼睛。
鬧到最後,的確是葉家的三代姻親,甚至最老的那位老姑婆都還活著。
可三代都不過是與葉氏的尋常族人結親罷了。
仗著這個,村子便築堤壩,佔水源,不給下遊的村子用水,歐傷人,還敢拒捕。
權力,使人如此膨脹。
甚至權力者其實並沒有給他們分享任何權力,便已經這樣了。
十二娘又想起了四哥嶽丈禍害的那家人,苦主哭得止不住眼淚。
那時候她渾身的血管都像要爆炸似的。
現在,十二娘搖搖頭,平靜地說:“什麼事都沒遇到。”
“就是。”葉四叔放心了,“我尋思著有袁令,還有二寶,忠遠堂的敬儀、盛安堂的榮霖、和光堂的艮之都在鄧州呢。不會讓你有事。”
“再說了,真有事,你又不傻,你報名字啊。”
“報你爹、你哥、你六姐的名,嚇不死他們。”
十二娘點頭:“嗯,是呢。”
葉四叔覺得不對:“咋了?病了是咋了?咋這麼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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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娘沉默了很久,抬起眼,打量她爹。
她父親兄長都生得十分魁梧。
比起來,六姐在女子中算個子高挑的,但還是比他們纖秀多了。
“爹。”她問,“你為什麼搶葉家堡搶不過六姐?”
愉快而溫馨的父女談話戛然而止。
葉四叔尷尬了起來。
“那什麼,”他努力給自己挽回臉面,“我讓著她。”
“二伯家沒兒子了。我們家便是嫡房。葉家堡是祖產,不能做女兒嫁妝,原該你繼承的。”十二娘道,“這連我都懂的。怎麼會叫六姐搶了去?”
葉四叔道:“都過去了。”
十二娘卻道:“我想知道的是,六姐當時是靠什麼搶贏了你?”
她小時候不懂,覺得六姐厲害,贏了什麼都是正常的。漸漸長大,見識多了,才覺出這件事的神奇。
孤兒寡母或失了怙恃的閨女,被族中男性長輩吃了絕戶,才是常見的。
葉四叔作為禮法和律法上的正統葉家堡繼承人,居然被侄女搶了祖產,才神奇。
葉四叔當初和葉碎金的爭奪,非是搶葉碎金這一房的私產。他們兩個爭的是家主之位,是葉家堡的歸屬。
長輩,男,嫡。
按說,葉四叔就該毫無爭議地繼承葉家堡。
結果,輸了。
神奇不神奇。
是什麼能讓一個女孩子逆殺上位?
十二娘現在必須要搞清楚這件事。
這對她很重要。
她必須知道。
第113章 不暢
葉四叔惱羞成怒, 一拍大腿:“那不都怪你二伯!”
“姑娘家家的,讓她從小在軍營裡混。”
“她十四歲就開始領族中部曲,我們隻當她鬧著玩, 姑娘家遲早要嫁人, 厲害些將來不受欺負, 便也沒管。哪想到……”
葉碎金八九歲就在軍營裡泡著,十四歲開始執掌部曲,幫著父親做事。
鄧州的安穩, 有她的功勞。
到她十七歲那年,葉二急病而亡的時候, 葉家堡一千部曲被她緊緊抓在了手裡。
現在葉碎金麾下的馮旺, 程全,高有福,武豐收、王來喜這些個將領,本來是叫作葉旺, 葉全,葉有福, 葉豐收、葉來喜。
他們是賜姓家僕出身的家將。
承平年月裡,家僕哪怕是做到了大管事, 也無法左右主人家的繼承問題。
因為還有官府在,有能約束主僕關系的力量。
但那時候已經沒有官府能管得了葉家的事了。
那時候是什麼情況,外面戰亂, 流民一撥一撥的過鄧州。說是鄧州安穩。
鄧州為什麼安穩?是因為這些人才安穩。
家將們掌著部曲, 葉碎金掌著家將。
他們都服她。
如今, 在葉碎金的帶領下, 葉家的中青兩代郎君都出頭了, 仿佛就顯不出這些個家將了。
可在當時, 如果控制不住他們,葉家部曲一樣也會哗變。
這些人連自己的姓氏都沒有,主人姓什麼,他們就跟著姓什麼。他們其實根本不在乎葉家堡將來姓什麼。他們更在乎什麼人在他們頭上。
這些人都是葉碎金的父親培養出來的。
他們認葉碎金。不僅因為葉碎金本身能力過人,也因為葉碎金繼續坐下去,葉家部曲的架構不會有大的變動。他們現有的的利益與權力都可以得到保障。
但新的人,譬如葉四叔坐上去,必然要培養屬於他自己的嫡系。
大家的利益都要受損。
所以,家將們抱團跟葉碎金站在了一起。
葉碎金憑著對葉家堡一千部曲的實控,才敢以女兒身與本家叔父爭家主之位。
她還贏了。
……
十二娘覺得,童年似乎離她遠去了。
葉四叔提及的這些人,她都認識的。見到的時候,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他們與葉四叔在一起的時候,也似乎什麼事都沒有過。大家的臉上都能帶著和氣的笑。
可原來在背後,有這麼多的利益糾葛。
十二娘本來覺得自己看過那麼多卷宗,知道很多人間醜惡了,遠超了同齡的女孩子,已經不是小孩了。
可直到現在,真正了解到這些就在身邊的人背後的復雜利益關系,才一步踏進了大人的世界。
“怎麼了?”葉四叔摸摸她腦門,“也沒發燒啊,怎麼這麼沒精神?”
他道:“咱跟六娘這些事啊,都已經過去了。如今也都知道,六娘就是比我強,咱也心服口服。六娘也把話挑明了了,以後葉家堡這份祖產,還是給阿龜。”
“她當初拿走的,給阿龜,就算是還給咱家了。所以以後,這事就過去了,大家都向前看,不提了,知道嗎,不提了啊。”
他反復強調,十二娘便點頭:“嗯。”
葉四叔道:“我還有事,你去你娘那裡。你五叔家的白事,你也好好學學。以後嫁了人,做了人家媳婦,少不得這些事裡裡外外的都要操持起來。你不小了,該學的學起來。別成天亂跑了。”
十二娘大概是真的沒精神,他念叨這些她最不愛聽的,她竟也不頂嘴,隻問:“六姐什麼時候回來?”
“應該快回來了。她肯定知道袁令回來了。”葉四叔道,“四郎媳婦的事再兩天全辦完了,她再回來,正好。”
十二娘便被打發去了後面。
後宅裡,四夫人和兩個兒媳正說話。
四郎家有白事。通常一個家裡娶了兒媳,家中中饋和這些紅白事、人情往來都該交給兒媳來操持了。
偏這次辦的就是四郎妻子佟氏的白事,五夫人也病倒了。
隻能四夫人領著兩個兒媳過去幫忙操持。
好在四夫人這幾年實質上已經擔起了宗婦之責,這些事她都辦得十分老道了。
連桐娘跟著她,也十分能幹了。正好這次,讓小兒媳也跟著學學。
蘭娘生的十分嬌俏,養眼。就是性子看得出來有點嬌氣。好在桐娘當年就是比著長媳、宗婦的要求找的,十分敦厚溫良,對弟媳婦也能照顧包容,有長嫂之風。
妯娌間處得一團和氣。
隻如今,大家的心情都很低落。
佟月娘之死,實在令後宅的女子們震撼。尤其桐娘和蘭娘,一直到現在都有些無法相信。
卻又知道這是真的。
前些日子還和她們言笑晏晏,互相串門子的妯娌,就這麼沒了。
她的婆婆甚至不想給她辦,還是四郎發話了,到底夫妻一場,最後還是辦了。
四夫人明白五夫人的意思,一切從簡,並未大辦。隻如今葉家不一樣了,如今的“從簡”,還是比從前葉家堡時辦的白事要隆重得多。
也算全了佟氏的體面。
隻女人們第一次直面了葉碎金的冷酷。
從前當然也聽說過很多。但聽到的都是“據說……”。她們生活在安穩的後宅裡,不曾親眼見過,親身感受過。男人們回來,也不會與她們多說。
她們見到的葉碎金,是叫人如沐春風的葉碎金。
她可以勝任任何一個大家族的宗婦。
她總是帶著笑,每一個與她對話的人都覺得自己得到了重視。
她對同輩的嫂嫂、弟妹十分親切關愛。撇開男人們曾經與她有過的糾紛,單就她這個人來說,不論是桐娘還是蘭娘,都喜歡她。
她們真的是萬萬想不到,月娘的父親、四郎的嶽丈,這樣親近的關系,葉碎金說殺就殺了。
還有忠遠堂的堂主,一宗家長,也殺了。
最後的刑決體現的是律法,但“不許贖減”體現的卻是葉碎金冷硬的心。
誰家也不是出不起錢,若能贖減,便都不用死了。
可她,就讓這些親近的人都去死了。
桐娘和蘭娘,甚至四夫人,都被衝擊到了。
她們第一次才看到了葉碎金的另一面,她們難得看到的另一面。
叫人驚懼。
十二娘來了,四夫人還念叨:“你在你老師那裡,沒趕上那些事吧。”
十二娘敷衍:“沒有,我天天念書。”
四夫人才放心了。
女人們說起話,主要是出殯禮的禮金對賬、核對物品、香火油燭的一些瑣事。
十二娘也不吭聲,隻聽著。
蘭娘看了她一眼,關心地問:“哪不舒服嗎?不大精神呢。”
十二娘胡亂道:“沒食欲罷了。”
四夫人也道:“別說了,都是這事鬧的,我這些天也沒什麼食欲。”
說著就嘆氣。
桐娘蘭娘也跟著嘆氣。
蘭娘道:“我前幾天跟四嫂借的花樣子,都還沒還她。”
說著,掉起了眼淚。
桐娘眼圈也紅了。
隻有十二娘神色木然。
四夫人察覺了,唯恐媳婦們嫌十二娘心硬,傳出去對十二娘名聲不好,便道:“看這孩子,已經傻了。唉,得過一陣子,她才能回過味來。”
十二娘也不反駁。
桐娘蘭娘都嘆息。
四夫人順嘴說了一句:“碎金這心哪,也太硬了。怎麼就不叫贖減呢,唉。”
十二娘突然撩起了眼皮:“那不然呢?”
“個個都贖減,殺人不償命?”她說,“比陽的人去了,是幹什麼去的?是割膿瘡去的。不割幹淨了,跟沒割有什麼兩樣。”
“若能贖減,誰還怕?”
“六姐的地盤越大,兵越多,這些人敢作的惡就越大!”
“六姐為著引來人口,花了多少心力!”
“什麼是人口,每一個百姓就是人口!唐州、鄧州能繁榮,首先就得有人口。”
“六姐費盡心養出來的人口,不是來給這些人這麼糟踐的!一個都不行!”
十二娘胸口起伏,面對著母親和嫂嫂們。
四夫人、桐娘、蘭娘都驚得呆住了。
桐娘反應快些,拍著十二娘的手臂道:“隨便說說罷了,不至於生這麼大的氣。”
四夫人也道:“你咋呼什麼?我又沒說什麼。淨說些有的沒的,什麼人口地盤,是你操心的事嗎。有那功夫,給你嫂嫂們繡個枕套縫雙襪子好不好?阿龜多大了,還沒得你這姑姑一件親手縫的新衣呢。”
桐娘又轉去安撫婆婆:“娘,娘……”
蘭娘不安地兩邊看,婆婆和小姑親母女嗆聲,她不知道該幫哪一邊。最好……就是別出聲吧。
十二娘看著這三個跟她最親近的女人。
她們的眼睛裡有各種情緒,唯獨沒有把她剛才說的話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