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以為她還是那個一心隻撲在葉家堡的葉碎金。
那個葉碎金以女兒之身與親族爭產,還爭贏了。
作為葉家堡的主人,她有時候會下意識地用行動傳達“我與別的女子不同”、“我不是一般的婦人”的意思,以期旁人把她視同為男子。
現在看看挺可笑的。
但此時她和桐娘的確不熟。桐娘又身懷六甲,還是別嚇著她好。
“好叭。”她道,“一起去。”
三郎跟她走了。
四叔回去給客人道罪:“六娘過來看她嫂子,三郎去陪他妹妹去了。”
鄧州別駕、節度副使府上的賓客頗多。
客人中有的人理不清什麼“六娘”、“嫂子”之間的關系,還心想這些婦人的事與我們說做什麼,還有葉三郎又怎麼回事,放著一屋賓客不管跑去陪個妹妹?
直到旁邊的人悄聲告訴他:“葉六娘就是節度使大人……”
這人噗的一聲噴了茶,咳咳咳咳起來。
葉四叔隻笑吟吟地假裝沒看見。
也不怪外人不知道,大家子序齒通常按房頭排,像葉碎金的父親,就會和葉四叔葉五叔這些親的堂兄弟一起排。但到下一代,就分了房頭了。
葉碎金該和自己的親姐妹、親堂姐妹一起排。但她親的、堂的都沒有。
一般人也不會去和從姐妹一起去序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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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娘聽說葉碎金來看她,頗為吃驚。
因葉碎金也是女子,葉三郎直接把她帶進正房了,桐娘待要起身,葉碎金上前按住了她:“嫂嫂就別動了。”
桐娘忙招呼丫鬟上茶點果子。
葉碎金道:“我也沒什麼事,家宴上沒看見嫂嫂,就想來看看。”
東扯西扯地與桐娘闲聊。
“今年不走娘家了嗎?”
“不走了,帶著身子不能走娘家。”
“哦哦。”
“小衣可裁了?小床可打了?”
“裁了可多呢,年前我娘過來還說了我一頓,說用不到這麼多。”
之類的。
葉三郎原是怕兩人沒話說,特特過來陪著的。
可看著二人說話,雖不說多投機,倒也不至於冷場。
他倒是比較驚奇於葉碎金。印象裡,她真不是會和旁的婦人這樣闲扯家常的人。
她應該是很不耐煩這種事的。
但現在,她眉眼溫和,顯然極有耐心。
葉三郎有些好奇是什麼改變了她。
他不知道深深宮闱,高高宮牆,最能磨煉人的耐心。再急脾氣的人經年生活在裡面,都會變得極有耐心。
桐娘忽然扶住了腹部。
葉碎金笑問:“可是胎動了?”
她雖沒生過,卻見過嫔妃懷孕、生育。
明明都免了她們的問安,這些女子偏要挺著肚子風雨無阻地來給她請安。
生出來的孩子也總是抱著往她跟前湊。
仿佛她作為嫡母就會喜歡這些孩子似的。
趙景文前期隻有她和裴蓮,登基後才開始納後宮。
大皇子的年紀因此比別的皇子公主大了一大截。
他甚至有了兒子,皇長孫正牙牙學語。
而小一些的皇子,和皇長孫同歲,甚至更小。
葉碎金這一生沒有兒女緣。
道理上她知道自己作為正妻,丈夫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但實際上,她對這些孩子都沒有什麼感覺。也根本不想將哪個抱到自己宮裡來養。
那些嫔妃們都白努力了。
她和大皇子,也隻是政治結盟。大皇子後宮沒有助力,她沒有兒子,他們兩個完全互補,利益上很可以達成一致。
裴蓮臨死前就期望他們二人能結成一個牢固的政治同盟。
結果還是崩了。
趙景文的血脈裡,葉碎金隻對一個孩子稍稍動過感情,便是皇長孫。
那孩子牙牙學語,在“父王”、“母妃”、“皇祖父”之後,就學會了喊“皇祖母”。
那一刻,葉碎金恍惚覺得時間擦著面頰,從魚尾紋裡流過。
對那個孩子,有了一刻的心軟。
後來大皇子缢亡,趙景文在中宮哭了一場,擦幹眼淚後,將皇長孫和他的母親廢為庶人。
葉碎金一直使人暗中照顧那孩子。
趙景文抱著比皇長孫年紀還小的新皇子當慈父。
“嫂嫂,”葉碎金問,“我可以摸摸嗎?”
今天的葉碎金不僅讓葉三郎感到陌生,更是讓桐娘感到暗暗吃驚。
她一直覺得六娘太厲害了些。有時候回娘家,家裡人也是這樣說的。
尤其是,如果不是葉碎金爭走了葉家堡,如果葉碎金肯像別的女子那樣帶著嫁妝出嫁,從夫居,冠夫姓,從此變成某葉氏的話,那葉家堡就該被她的公爹葉豐堂繼承。
而後自然歸葉豐堂的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葉家三郎所有。
族產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這事,就連婆婆都不說話,桐娘自然也不會隨便提起。
隻她的印象裡,確實覺得葉碎金冷硬如男子。不想今日,卻見到她不同的一面。
叫人挺放松的,和家裡別的女子似也沒什麼不同。
聽葉碎金這樣問,她笑笑,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腹上。
葉碎金的手放上去,感覺到了圓滾滾的肚子裡面正在打拳踢腿的小生命。
她屏住了呼吸。
從前,妃嫔們挺著肚子往她跟前湊,一臉驚喜:“娘娘,孩子動了,您摸摸。”
她隻想翻白眼。
可現在,她感受了生命的熱力。
她忽然想明白了。
她其實也不是不喜歡孩子的。十二娘的孩子她就喜歡。
她隻是不喜歡和她沒有任何血緣的孩子。
不知道什麼人規定的,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的母親。
扯淡。
她對姓趙的皇子公主都沒興趣。
可眼下,手掌心感受到的這個小生命,是葉家的血脈。
和她血脈相連。
是她三兄的孩子。
這真是,令人歡喜。
留下了禮物,葉碎金離開了葉三郎的院子。
三郎自然要送她。
兩個人走得都很慢,反正穿著裘衣,也不冷。
很沉默。
葉三郎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所以經常很安靜。但他現在是沉默。沉默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
——葉碎金不能有孩子,是他一家造成的。
該說讓她好好尋訪名醫好好調養嗎?該說讓她從族裡挑個孩子過繼嗎?
都不合適,唯有沉默。
“三兄,我想了,咱們得緩緩腳步。”葉碎金說。
葉三郎詫異抬眼。
“我想的是,眼下先守好鄧州唐州。土地、百姓,都需要休養生息。”葉碎金道,“人口也得想辦法,天下的人多的是,得想辦法吸引別處的人到我們這裡來。沒有人口,什麼大事都做不成。”
葉三郎長長松了一口氣。
“都聽你的。”他說。
但他忍不住問了一句:“碎金,以後有什麼計劃,可與我說說?”
葉碎金道:“剛才說的就是計劃呀。”
葉三郎無語,道:“那,可有什麼目標?”
葉碎金樂了:“你說的又是什麼?”
葉三郎也說不清,撓頭:“就是……以後……”
葉碎金道:“你若說的是十年八年、二十年之後我們怎樣,那我告訴你,沒有。”
“人這一輩子,你不知道會出什麼情況,不定在哪就拐了腿,折了彎。這可沒法說。”
“所以我說咱們緩緩,別走太快,閃了腰。”
她背起手,慢慢踱步。
“我想著,咱們每一步都走踏實就行了。走得越穩,走的步數就越多。”
“便現在停在這裡,以後史書上也會提一句,我是鄧州葉碎金,領二州。你……咳,你現在可能還進不了史書,還得再铆铆勁。”
“咱好歹爭取,史書上留一筆。”
葉碎金講的是真心話。
這時代多亂,有多少變數,便是她重生回來佔了些先機,也不敢說自己將來就能怎樣怎樣的。
敢說的無非是,不再重蹈前世覆轍,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至於未來,便是她,也隻會說,走一步看一步。
這一輩子,走到哪算哪。
第68章 私語
前面的男客有丈夫在陪, 葉碎金又走了,四夫人便溜到後面去看兒媳,詢問她和葉碎金都聊了什麼, 有沒有出什麼狀況。
桐娘與婆婆關系不錯, 便湊頭說小話兒:“六娘比我想的要和氣哩。”
四夫人也是深有所感。
以他們家和葉碎金的過往, 如今丈夫、兒子都得倚重,大過年的葉碎金親自上門看兒媳,實在是很給他家做臉了。
桐娘笑道:“她還摸了我的肚子, 覺得孩子胎動很有意思。”
桐娘做過一次母親了,很知道第一次體驗胎動時的感受。先前從葉碎金眸中看到的就是女子第一次體驗的感受。
有吃驚, 有對生命的敬畏, 還有難以名狀的感動。
她道:“說起來六妹夫在外面挺長時間的了。咱家也不是缺人,實該讓人去輪換了他回來。夫妻分別太久終是不太好的。六娘如今貴不可及,就差個孩子。也該上上心。”
抬眼,卻看見婆婆臉色有異, 似是欲言又止。
桐娘微怔,輕聲問:“娘, 怎了?”
四夫人左右看看,揮揮手讓丫鬟退下, 傾身道:“我悄悄跟你說,你別再跟別人說了。”
桐娘點頭,屏息細聽。
四夫人放低聲音:“六娘她, 不能生了……”
四夫人還記得那天的事呢。
丈夫和兒子回來, 臉色都陰沉得很。族產的事女人不該插嘴, 但這麼大的事四夫人也不能真的就不問。
三郎說:“以後, 六娘當家。”
人和人的立場不一樣。
爭產這件事, 葉崇的出發點更多是守住祖業不易姓, 這是許多男子不能踩的底線。
但對四夫人來說,她是為了兒子們。可兩個憨兒子都不支持他們爹,她這當娘的倒也沒必要去做惡人。
她十分想得開,爭得到就多給六娘些嫁妝,爭不到那也是命,誰叫六娘厲害呢。
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也有娘家,娘家的財產若是叫族親承了去,雖禮法和法理上都沒有問題,可心裡終歸是難受的。
況她自家也不窮,兒子們也不是沒產可分。
人哪,想得開就能活得痛快。
可丈夫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以為他是爭產輸了,安慰了他兩句。沒想到他悶悶地說:“不是那個事……”
追問之下,他說了實話。
葉碎金當著長輩的面灌了一碗烈藥,砸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