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低頭看去,皇帝枕在她腿上,已經睡著了。
皇帝帶著酒氣,囈語:“你快……誇我……”
皇後伸手託起了皇帝的頸子,自己站起來下了榻,收手。
砰——
第二日皇帝一直摸後腦,奇怪怎麼腫了個包。
今年祭祖,依然是葉碎金領著。
從她爭到了葉家堡的繼承權,就是她領著,畢竟是家主。
往年,族裡總會有一二闲人,因看不慣她祭祖而指指點點:“一個女子……”
但今年,沒人敢再放一個屁。
每年祭祖,大家當然都會穿上亮麗的新衣袍。葉氏本家富足,衣衫尤其亮眼。
然而都比不過今年——後排的人抬眼望去,前面的本家全穿著官袍。
尤其葉碎金的紫袍和葉四叔的紅袍看起來是那麼華貴。
叫人心熱。
誰還敢放屁,族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祭完祖,便是家宴。
雖然今年五叔、七叔都不在,可喜慶的氣氛隻比往年更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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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碎金與四夫人寒暄問候過,問起三郎的妻子。
四夫人道:“她有身子呢,哪能出來見人。在家裡呢。”
時下的觀念是懷孕的女子不能出來見人。
葉碎金道:“我回頭去看看三嫂。”
四夫人笑眯眯應了,其實隻當她是客套。
葉碎金便是在從前都不會像尋常婦人那般串門子,更何況她現在是掌了兩個州的節度使。
四夫人壓根就沒當真,反而很熱情地拉著她說起了五郎的婚事。
“一直都是說心疼閨女,要多留兩年的。”四夫人十分得意,“前些天我那親家母忽然上門來找我,說來說去,就是想趕緊完婚。”
一桌子嬸嬸們都與有榮焉。
五郎沒過門的妻子是他去寺廟上香的時候偶見到的,一見就中意。問明白了是哪家,回來便求著父母去提親。
那時候葉家堡在鄧州已經出頭,是數一數二的人家。葉四叔一家名聲也不差,五郎也生得端正健壯。
自然無有不許。
對方家裡雖不及葉四叔家富裕,也是殷實的鄉紳之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四叔和四夫人都是滿意的。
但隨著葉家起勢,五郎跟著水漲船高。
從前,五郎隻是鄉紳葉崇的兒子。如今五郎卻是鄧州別駕從事、節度副使葉崇的兒子。
一下子,門第便不那麼般配了。難免對方忐忑不安,想趕緊完婚。
“五郎的……”葉碎金沉吟。
四夫人的笑便微微凝住。
因葉碎金這口吻,聽著……顯然不是很滿意很喜歡的口吻。
四夫人雖然得意歡喜,但也沒想過不守信義另行議婚的。
何況那女孩是五郎自己相中的,心心念念的。
這本是她的家事,孩子的婚姻全由爹娘做主,本來與葉碎金一個隔房的族姐沒多大關系的。
但親家催婚為著什麼,總不是為著五郎自己。
自然是為著五郎這位手掌兩州的族姐葉碎金。
葉碎金若是不喜歡、看不上……
四夫人微微緊張,忙道:“那孩子不知道你見過沒有,雖養得嬌些,可實實在在是個好孩子,十分地賢良孝順。”
但就是太嬌了,不能扛事,作將門之家的媳婦,丈夫出徵,她精神上扛不住壓力,竟患上了暴食症。
她死後,五郎十分傷心,一直不肯續娶。
後來,五郎膝下無後便戰亡了。
說起來,女孩子也可憐。但人看問題都有立場。
葉碎金在這件事裡天然就是婆家立場。
便是四夫人,曾經十分喜愛這個嬌俏的兒媳的,後來也生了怨。每每見到葉碎金,都哭訴五郎死犟不肯續娶,怨怪去世的兒媳勾去了兒子的心。
“碎金,可是她家有什麼不妥?”四夫人忐忑起來。
旁的嬸嬸們也都支起耳朵。
葉碎金知道,隻要她開口,就能否掉這門婚事。
眼下,葉家沒有人會違抗她,敢違抗她。
鄧州也沒有。
她嘴唇微微動了動。
“姐,你別管我了。”五郎的臉上有一道斜斜的疤,是頭盔掉落後,被流矢所傷留下的。
險而又險。
“不娶又怎麼了,不生又怎麼了?姐你不也是沒有孩子,怕啥。”他說,“我跟著你四處徵伐,快活得緊。作什麼一定要再娶。”
“姐,裴家那時候,我是反對的。”
“隻我那時年紀小,我爹他們根本不聽。”
“我現在看著你和姐夫,常想,這是不對的。夫妻,不該是這樣子的。”
“姐,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蘭娘是我妻子,我妻子是蘭娘。”
“不能是別人。”
“我根本不想要別人。”
葉碎金嘴唇微微動動。
席上的女人們都屏住呼吸,等著鄧州最有權勢的這個人發話。
葉碎金抬起眼,笑起來:“聽五郎提過。他一提就臉紅,想來是十分喜歡。”
“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若再添上喜歡二字,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一桌人都松了口氣,尤其四夫人。
葉碎金道:“五郎的婚事,好好大辦才是。”
四夫人喜氣洋洋:“可不是!”
改天換命,當然可以給五郎換個妻子,或許就能讓他兒孫滿堂。
但那不是唯一的方法。
彎著腰順從地走旁道,或者,直起腰來,頂著天走。
葉碎金,你有沒有本事,讓忠心的手足都安然到老,讓嬌俏的弟妹不必擔驚受怕。
葉碎金,不要選容易的路,否則,我看不起你。
第66章 回報
大年節的, 又喝了酒,第二日不免起得晚些。
因有事,丫鬟們才將她喚醒:“阿錦來了。”
葉碎金睜開眼。
快速洗漱一番, 披了袍子出來見段錦:“什麼事?”
段錦道:“秋生回來了。”
秋生年前被派去了襄州河口鎮給趙景文送信。按照路程計算, 他回來得著實有些晚。
段錦在來見葉碎金之前, 問他什麼事耽擱了。
秋生嘴巴卻緊,道:“待會一並稟過主人。”
段錦微訝。
因為他算是葉碎金身邊最貼身的人了。貼身到葉碎金把回馬槍傳給他,郎君們知道, 都沒說什麼。
他看了秋生一眼,去稟報了。
秋生竟沒在年前回來, 葉碎金便猜趙景文那邊有事。因秋生出發前, 她囑咐過他:“可以多看看。”
她道:“走。”
丫鬟抱過來裘衣,段錦伸手撈了過來。
這也要搶,丫鬟白了他一眼。
葉碎金伸手。
段錦將裘衣抖開,伺候她穿上。
二人來到了書房, 秋生正在窗戶根下跟書童一起烤火盆說笑。
見到她,他忙起身垂手:“主人。”
“裡面說話。”葉碎金說著, 邁進書房。
秋生跟著進去。
段錦剛邁進一隻腳,葉碎金卻扭身道:“你去忙吧。”
段錦頓了頓。
他從來不違抗葉碎金的任何命令, 微微躬身:“是。”
退出書房,帶上門,段錦站在門口左右看看, 僮兒在窗下烤火, 聽喚。
段錦從懷裡摸出一包糖, 衝他招手。
小孩顛顛地跑過來:“阿錦哥哥~”
聲音還打著彎, 糖還沒吃到, 已經這麼甜了——到底是選在葉碎金身邊的孩子, 都是又機靈又有眼色的。
段錦便和他一起坐在廊下一邊曬太陽烤火一邊吃糖。
“秋生怎麼回來得這麼晚。”段錦說。
“是啊。”小孩腮幫子鼓鼓,“過年的賞錢他都錯過了,也不知道給不給補。”
“當然給補。賬房要沒想起來,我會說。你別操心這個。”段錦說,“我還沒去過襄州呢,也不知道那裡啥樣,你可知道?”
小孩子從來最愛賣弄。縱然這小孩已經是挑選出來的嘴巴算是很嚴的,依舊入套,比劃著說:“秋生說那邊有山,也不高,就是挺多。不像咱們這都是平地。”
段錦很自然地問:“趙郎君還好吧?”
小孩有些崇拜地說:“趙郎君了不起,居然在外面佔了地,還練兵,那不就是封疆拓土了?”
段錦笑:“嚯,你還會說‘封疆拓土’了。”
小孩梗著脖子:“我在讀書呢,我們書房伺候的,哪能目不識丁。”
隻遺憾,小孩知道的也不多。
秋生嘴巴嚴,主人很喜歡他這一點。便跟僮兒說笑,也沒泄露什麼。
段錦大方地把那包糖都給了僮兒。
小孩開心極了:“阿錦哥哥你忙去,這有我,你放一萬個心。”
段錦笑著摸摸他的頭:“我也沒什麼事。”
便沒離開。
實在奇怪。
因為葉碎金身邊的事,幾乎對他沒有任何秘密。
當然,知道的多,也是貼身人的特權。
秋生領差事的時候,他碰巧不在,後來問了一嘴,知道就是去給趙景文送個信,屬於日常的聯絡。這趟差事實沒什麼特別的。
為什麼竟要支開他呢?
書房裡,葉碎金聽著秋生一一道來。
“所以,他行了軍法,斬了那幾個犯事之人?”她問。
按軍法,無故害百姓性命者斬,奸淫良家者斬。
四貴幾個人是二罪皆犯。若葉碎金在場,都不用使人捆起來再斬殺,不過是拔刀、收刀的事。
“是,郎君十分果決,當場便斬了。”秋生道。
“總算沒有白教他一場。”葉碎金頷首。
但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葉碎金已經對趙景文感到失望了。
因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行為的目的和動機,其中的邏輯,她稍一思索便能想得明白。
果然很多時候人其實是被形勢推著走的。
手裡有三百人的時候是一種形勢,手裡隻有一百人的時候又是另一種形勢了。當手裡的底牌足夠多的時候,便沒那麼急於求成,便也不會犯這種錯誤。
秋生接著道:“郎君又說自己治軍不嚴,解了衣裳,要自領軍法。被鎮上長者們勸住。又厚恤了苦主,這事就算過去了。鎮上的人還稱贊郎君……”
葉碎金的嘴角扯了扯。
秋生忙垂下眼。
葉碎金本生得大氣張揚,衣袍的領子滾著毛邊,襯得一張面孔有種說不出來的華豔貴氣。
似秋生這般青年男子,都不太敢直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