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大旗在夜風裡迎風招展,好大的一個“葉”字。
將領們都很年輕,可以說非常年輕。
而眾人中間的那個女子一身戎裝,火光裡一張面孔更是濃桃豔李,勝過芙蓉。
行了,知道是栽在誰手裡了。
首領被按著跪在了空地上。
葉碎金上下打量他,問:“知道我是誰嗎?”
首領點點頭。
葉碎金道:“說說看。”
首領道:“鄧州葉家堡的葉堡主。”
葉碎金笑了,她道:“我問你,你最後突圍,為什麼選了那個方向?”
首領還沒答,一個年輕郎君急急地道:“一定是隨便選的,是不是!你快說!”
旁邊略年長的郎君伸手掐住了這年輕郎君的後頸:“閉嘴,讓他說。”
還真不是隨便選的。
首領道:“比起別的幾隊人,那邊那隊隊形僵硬,包抄的時候也總是想走固定的路線。沒有別的幾隊人靈活。”
年輕的小將們轟然大笑。
“都說了別死磕書本!得曉得隨地形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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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遠遠地看著就知道七郎你要不好。”
“你看,我們說你你一直不肯信,這回知道了吧。”
剛才著急開口的正是七郎,首領選擇突圍的方向,正是他帶隊的位置。因他不知機變,變成了包抄陣型中薄弱的那一環,叫流匪首領看出來了。
七郎懊惱。
這一回,倒也真正認識到了自己的缺點。
首領聽明白了。
合著葉家堡這拿他們練兵呢?
首領有很多髒話,隻憋在了胸口喉頭,忍得辛苦。
葉碎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首領回答:“周俊華。”
“俊華。”葉碎金稱贊,“是個不錯的名字。想來你父母當初生你之時,也對你有過許多期許。他們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你坐地為匪,打劫百姓,濫殺無辜,欺壓貧苦?”
周俊華不服氣:“我打劫是沒錯,但多是撿著富戶下手,雖也殺過人,卻也算不上濫殺。”
葉碎金挑挑眉毛:“我瞅著你是個沒本事的,杜金忠都一兩千人馬了,你怎地才這點人。”
周俊華道:“杜金忠那樣不行。方城壯丁都被他或卷了或殺了,沒人種地遲早大家一起喝西北風。他這是涸澤而漁。”
十郎“嗬”了一聲。
一個匪頭子,還知道要顧民生呢。
葉碎金認真看了周俊華一眼:“宣化軍舊部?”
周俊華道:“不提也罷。”
葉碎金問:“大小是個校尉吧?”
周俊華道:“昭武校尉。”
郎君們一片“嚯”的聲音。
因為昭武校尉是正六品了,再往上便是遊擊將軍,是正經將軍了。
他們兄弟幾個,也就隻有三郎是遊擊將軍,其他人都還隻是校尉。
這一“嚯”頗讓周俊華心酸。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些年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葉碎金道:“當初有不少人投了葉家堡,你怎地不投來我們葉家堡。”
周俊華沒吭聲。
葉碎金懂了:“看不上我們葉家堡?”
也是,當年葉家堡也不過就是鄧州大戶之一,周俊華好歹已經是正六品了,比縣令的級別還高。
不像項達隻是個仁勇校尉,級別低,便低得下頭來。
周俊華抬起來頭:“葉堡主,我聽說方城杜金忠的人都沒有留活口?可是真的?”
葉碎金道:“是。”
周俊華神情苦澀,低下頭去。
過了片刻,他抬起來來:“葉堡主,我這些兄弟一多半是當年宣化舊人,大家隻是為了討口飯吃。我一直也約束著他們,並未行過大惡。若要殺,殺我一人便是,給大家留條活路吧。”
火光中,那女子卻撩起眼皮:“殺不殺,不由我說了算。”
“在你們自己,都做過些什麼。”
“人的命,不由天定,不由旁人定,從來都是自己定的。”
第46章 上馬
這一路過來上馬, 葉家人看到的情形比方城當時好多了。
雖然破敗了些,但村落都還有人煙。田裡的情況也比方城好,沒有連綿的大面積的拋荒。
第二日葉碎金召集了附近村落的人。
各村接到消息, 看著青衫軍的健馬、腰刀、弓箭、長矛, 哪敢不來。俱都來了。
來了才知道, 是要審訊周俊華一伙人。
這就是葉碎金說的命由他們自己的意思,殺不殺,取決於他們做過多少惡。
小二百人, 縱周俊華約束了,也不可能完全幹淨。本來就已經是匪了。
有強佔過民女的, 有奪人傳家寶的, 也有濫殺過的。
凡有人喊冤指認的,都當場砍了。
其餘小惡倒還好。
至於向周俊華一伙人繳糧,百姓反而沒什麼抱怨。
原來上馬縣的縣衙早空了。當初兵亂時都死了,活著的幾個衙役也把皂服脫了, 徹底不幹了。甚至有幾個,幹脆跟了周俊華。
上馬一帶, 等於隻供養著周俊華一伙人。他不過二百餘人,收取的糧食低於前魏末年的各種苛捐雜稅, 老百姓負擔反而輕了。
且他也還真管點事。
有鄉民說:“方城那邊的人有時候過來搶糧食,還殺人呢。都是他們給趕回去的。”
其實於周俊華而言這是因為那邊的人越界了,侵入了他的“地盤”, 損害了他的利益。
但是於百姓鄉親來說, 卻是周俊華守護了鄉裡, 避免他們陷入更糟糕的境遇。
方城真的太慘了, 據逃難出來的人說, 幾沒法活了。上馬沒淪落成那樣, 本地人都覺得是因為周俊華的德行強於方城那個姓杜的。
一些行過小惡的人都被單獨拎出來,捆成一串,顯然要另行處置。
周俊華問:“他們要怎麼處置?”
葉碎金道:“不用你操心。”
周俊華泄氣,過了一會兒,又問:“那我們呢?”
葉碎金沒有答他,反而邁開步子,走到穿成一串的戰俘跟前。
除了殺了的和單獨拎出來的,餘下的還有七十餘人。
葉碎金一個個地看過去,看完,很肯定地對周俊華道:“這些,都是宣化軍舊人。”
被殺的和被拎出來的也有個別宣化軍舊人,但剩下的竟全都是宣化軍舊人。
葉三郎聞言,“咦”了一聲:“真的嗎?”
周俊華抬起頭來張望了一下,最後點頭:“還真是。”
眾人大為佩服,紛紛問:“六姐,你怎看出來的?”
因為真正的正規軍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是不一樣的。
葉碎金徵戰許多年,對軍人的氣息太熟悉了,基本上一眼能分辨出來。
她對周俊華道:“你倒沒騙人。”
周俊華說他也曾約束下屬。
最後留下來的全是宣化軍,證明他說的是真的。
因為正規軍習慣了聽命令和軍法,所以周俊華的約束對他們最有效。而那些半路跟上的人就不好管了。因為從一開始就是“落草”就是“附賊”,便周俊華各種努力,也止不住各種小惡之行。
至於那些為大惡的,則是人性中天生的,不關身份的事,隻是有了機會,惡膿流出來罷了。
周俊華想明白葉碎金這話裡的意思,沉默了一下,單膝跪下:“葉堡主,我這些兄弟也隻是想活口飯吃罷了。請葉堡主開恩收留!我等跟隨葉堡主,必令行禁止,嚴守軍法!”
當年葉家堡隻是個鄉下土塢堡,周俊華是個六品,離將軍隻差一步了。他看不上葉家堡,自己帶著一些人跑到了上馬。
隻不料這些年,也就這樣了。
他又不願像杜金忠那樣沒有底線地作惡。雖也攢了些身家財帛,但也就這樣了。當年的一些想法和義氣也都消磨了。
反倒是現在再看葉家堡,已經打出了“鄧州葉家堡”的名號。
軍種齊備,兵卒健勇,將領們年輕又張揚,充滿朝氣。
杜金忠都被她給端了。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周俊華終於低頭了。
“可以,不過你倒我這裡,也隻能從陪戎校尉做起。”葉碎金頷首。
如今各處消息都閉塞,周俊華驚訝。
葉碎金才告訴他:“鄧州及方城,皆在我掌握中,我已是鄧州刺史,都督鄧州。葉家軍,已經是鄧州軍。”
周俊華倒抽口氣——竟還小看了她。
但,找到隊伍了。
周俊華甚至有點想哭。
感覺這幾年雖然佔據一塊地盤,也能養活手下兄弟,但總有一種漂泊無助的惶然感。
現在,有種踏實的感覺了。
葉碎金喊了聲:“七叔!”
葉七叔便過來了。
葉碎金道:“周校尉以後是我們的人了,你和他一起去安置一下他的人。”
周俊華忙道:“以後都是鄧州軍的人,葉家軍的人。”
識相得很。
葉七叔與周俊華便去了。
鄉民們還有許多人沒散去,圍觀葉家軍。見他們軍紀嚴明,便有膽子大些的上前打聽:“以後上馬也歸葉家堡管了嗎?”
“葉家堡算是朝廷嗎?”
這一點,葉家堡早有統一的口徑:“朝廷是朝廷,葉家是葉家。”
“是,以後上馬歸鄧州,有葉家管了。”
“別擔心,俺們鄧州好著哩。”
因先前誅了大惡之人,替百姓伸冤,又捆了那些小惡之人。連周俊華看著都下跪了,服帖了,百姓心裡便十分敬畏信服,都道:“那敢情好。總算有人管咱們了。”
又道:“葉堡主是個青天大老……大娘子哩。”
惹得葉家的人發笑。
葉碎金這裡,往中軍大帳走著,卻忽地發出奇怪哼哼聲。
身邊的段錦和葉三郎都看了她一眼。三郎問:“怎麼了?”
葉碎金喟嘆:“周俊華……是個沒什麼野心的人啊。”
周俊華其人,有底線卻無甚野心。
聽周俊華說的,當初他大約是帶了一旅人過來的,發展到現在也才不過壯大了一倍而已。
杜金忠都發展到一二千人了,雖然戰力很虛,但人數不虛。
當然葉碎金肯收編周俊華和他的人也是因為周俊華沒有裹挾百姓。
她上輩子都是皇後了,看什麼事情都是從“朝廷”的視角出發,最恨杜金忠這種裹挾百姓的。
因這種模式,對地方上的破壞力是無與倫比的。
不僅使壯勞力脫離了生產,還容易使人性中的惡瘡全都戳破,惡膿全都流出來。且具有不可逆性。
一個人一旦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就再變不回良民了。
所以在方城,葉碎金不留活口。
但周俊華就不一樣,他很顯然是一個沒什麼大野心的人。
他明顯是一個適合在建制裡踏實做事、按部就班升遷的人。他佔據上馬,實際上成了一支沒有編制的地方軍隊,也隻是在本地討口飯吃。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若換了趙景文……
葉碎金的腦海裡,幾可以以上馬為起點,規劃出一個亂世男人發家崛起的路線圖。
人有野心和沒野心真是太不一樣。
趙景文現在倒哪了?遇到裴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