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縣衙的一些舊人提起葉三郎,至今腿肚子還打顫。以至於他們回到自己家裡教育兒孫的時候,都語重心長地囑咐:記住,切不要把老實人逼急了。
那就意味著……又要打?
葉敬儀緊張之餘,竟感到有一絲絲血熱,果然他也是葉家血脈啊。
他問:“要打什麼地方嗎?”
葉碎金已經看了半天輿圖了,杵著下巴的拳頭放下,細木杆在輿圖上點了點,畫了個圈:“就這兒吧。”
她說:“清理一下唐州。”
唐州和鄧州接壤,在過去,是由一個刺史兼領的,軍事上則統歸宣化軍節度。
“上馬、慈丘、比陽!”葉碎金的細木杆在輿圖上畫了個三角形,“這可都是好地方,產的粟米可好了。”
唐州的粟米一直都很有名氣。方城的粟米就很好。然而方城這幾年被杜金忠糟蹋了,很多良田都荒廢了。
雖然今年成功搶種了一茬豆子,但農田一旦拋荒,是沒法那麼快回復肥力的。今年的豆子聊勝於無,葉碎金沒報什麼期望。
但也因為如此,要更早地把這幾塊地方收到自己手裡。
這可都是軍糧!
葉敬儀本來隻知道之乎者也,隻知道經書道理,還是去了南陽之後,才開始接觸錢糧一道。如今四書五經是很久沒看了,律書、農書和食貨、數術是天天翻。
如今滿腦子都是人丁、米糧、賦稅。
葉碎金說著,葉敬儀腦子就開始算了:“一個三萬人的縣就算養活八百兵卒吧,方城現在幾乎沒什麼產出,頂多算半個縣,穰縣是下縣,也算半個吧。那咱們一共算三個縣,約略能養活兵卒兩千五到三千。如今……”
“如今也隻是剛剛好,能打平。”葉碎金道,“這還得是風調雨順,縣令們也得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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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葉敬儀肅然,“南陽這邊你放心,我盯著呢。”
“盛安堂的榮霖、和光堂的艮之,都不錯。你這次回去把他們兩個帶回去。”葉碎金道,“帶在身邊,讓他們看看你是怎麼做事的。”
這兩個都是在這次紙衣的事情上表現出色的葉氏子弟。
兵事上自然是葉碎金自己親自抓。民政上她推出葉敬儀打了頭陣。他這條路既然走出來了,便得帶動起親族,培養有用的人才。
葉敬儀沒想到自己這旁支子弟有一天還要擔起這麼重要的擔子。但族強家才盛,族強家盛了然後才是個人的顯耀。
葉碎金顯然沒打算讓本家佔盡所有的好資源,她顯然是打算要整個鄧州葉氏都興盛起來。
有這樣的大家主,身為族人心中無比踏實。葉敬儀沉穩答應:“好,交給我。”
他看了一眼輿圖,問:“唐州,什麼時候動手?”
說動手,就動手。
葉碎金給了葉家部曲五日的時間適應新的編制,熟悉新的同袍。
五日之後,葉碎金點了一千兵卒:“飯不是白吃的,記住你們是兵,手中有刀,壺中有箭。你們不再是逃荒的、要飯的,不再是任人欺壓不敢還手的。校場上的草人砍夠了,今日起,要砍活人了。”
“不是都想知道怎麼錄正,第三次考核是什麼嗎?”她大聲道,“這就是第三次考核!”
“下不去手的,要麼就死在外面,家人得恤。幸運活著回來的,我亦許你們回去屯田。”
“但誰敢在臨陣把後背給了前面,別怪我葉家軍軍法無情!”
“說!臨陣逃脫怎麼處置?”
要帶他們去打仗了嗎?
即便是兩次考核都是雙甲的壯漢,心中都生出些微的惶恐。聽到葉碎金厲聲喝問,手心更是不由地出了汗。
段和已經編入了親兵營,這次整編,葉碎金特意把他安排到了段錦的手下,都在她的身邊。
他從前就是正規軍,剿過匪,方城殺敵也英勇,人也機靈,聽到葉碎金喝問,第一個回答:“陣前立斬!”
段錦腰刀出鞘,倉啷一聲:“臨陣逃脫者,陣前立斬!”
倉啷啷一片鋼刀出鞘聲,像波浪一樣輻射了出去。老兵拔刀快:“陣前立斬!”
新兵的惶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升溫的血液,慢了一步拔刀:“陣前立斬!”
男人們渾厚粗壯的聲音和冰冷的金屬摩擦聲讓人後頸都生出了雞皮疙瘩。
在這種氛圍中,人的眼神都變得不同了。
葉四叔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搓平了雞皮疙瘩。
臨行前,他囑咐葉碎金:“早點回來啊。”
“不會耽誤收豆子。”葉碎金說。
葉四叔道:“早去早回,省點糧食,這馬吃人嚼的。”
五郎直翻白眼:“爹,別摳搜!”
“這不是摳搜。”葉四叔叉腰道,“我可是節度副使,你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少放屁。”
葉碎金撲哧笑出來,誇贊葉四叔:“四叔越來越會當家了。咱家底薄,就是得好好算著過日子才行。”
葉四叔:“是吧!”
他想起來又囑咐葉碎金:“錢財還是其次,有馬的一定別放過,好馬駑馬,都給我帶回來!”
方城之戰,一開始葉四叔是為搜刮來的金銀財帛歡喜。
但緊跟著,葉碎金讓他做了鄧州別駕、節度副使,把丁防、錢糧、兵器甲胄的打造、牧馬等事務都交給了這些叔父們,葉四叔天天算賬,算得頭禿,恨不得一文錢掰開來兩半花。
他後來意識到,方城的繳獲中,最珍貴的根本不是那些金銀財帛,而是馬。
因當年,杜金忠一伙子人順走了許多宣化軍的軍馬。雖然最好的軍馬都隨著當年的節度使入京再沒回來,但剩下的依然也是軍馬。
杜金忠是個粗莽軍漢,治理民生是不行的,卻知道要好好養馬。畢竟沒有兵士不愛馬的。
他繁育出來的馬也頗不錯,可知肯定麾下有會養馬的人。
這次拿到這批繳獲的馬,徐瘸子笑開了花,吹出了牛皮要繁育一批好馬出來給葉碎金。
但培育馬匹不是能急得來的事,故葉四叔特意囑咐葉碎金。
囑咐完了,葉碎金拔營啟程。
其實打仗這種事,底層兵丁常常懵懂,都是長官叫往哪裡打,便往哪裡打。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要跟誰打。
路邊便不免有人悄悄問長官:“咱們這是去打誰?”
長官道:“去剿匪。”
第45章 天定
自宣化軍留守部哗變, 刺史身死,佐官逃亡後,唐州一直就處於一種無主狀態。
許多散兵遊勇就地落草, 其中, 杜金忠是名氣最響但也是名聲最臭的一股。
杜金忠突然沒了, 周圍其他勢力突然覺得輕松很多。因為這些人除了搜刮百姓,還喜歡黑吃黑,杜金忠尤其如此。
當然有人好奇方城發生了什麼, 便去探聽,當然真實的意圖是去看看能不能撿個漏, 甚至直接佔了方城。隻是凡這樣想的人去了就沒回來。
一時方城成了神秘之地。
於是旁人不敢再貿然前去, 隻敢遠遠去偷窺,發現那裡駐扎了一些青衫黑褲的士卒。有“葉”字大旗在城樓上迎風招展。
城門戒守森嚴,車馬進出忙碌,卻井然有序。後面這些時日, 一車一車的人往方城轄下的各地輸送。
各方勢力一琢磨,葉?臨近地域, 就鄧州有個葉家不太好惹,莫非是他家?
可他家怎麼越界來唐州了?他家不是一直隻在鄧州自掃門前雪嗎?
送來這麼多人又是怎麼回事。
但人一多就好行事了。悄悄去田間地頭打聽, 終於問明白了,果然是鄧州那個葉家堡。
他家把杜金忠幹掉了!佔了方城,招募了許多流民分配了房子土地, 正搶農時。
周圍的人都頗為惴惴, 不知道這對他們是好是壞。
時日一長, 又打聽出更糟糕的事:當初攻克方城, 杜金忠的手下……據說沒留活口。
這個消息一經證實, 許多人臉色就變了。
落草數年, 誰也不敢說自己手上就是完全幹淨的。誰也說不準下一個被開刀的是不是就該是自己了。
許多人暗暗戒備了許久,然而方城那邊搶農時忙得熱火朝天。緊跟著又家家戶戶發了紙張,搗紙漿做紙衣成了一景。
這麼看著,好像葉家安於如今的狀態,沒有再擴張的打算了。
隨著時間的推進,許多人又漸漸地放下了戒心。
人還得吃飯睡覺,該怎麼過怎麼過。
誰也不知道,這段平靜的時期,其實是葉家堡的蓄力期。
眼看著天一日日涼了,這一日,有股一直在上馬一帶駐扎的勢力,派了人外出“打食”。
所謂“打食”便是去各個村落索要糧食或財帛。
但這日派出去的人沒有再回來,回來的是滾滾煙塵——沒辦法,河南地界,土真的大。尤其現在,正是天幹物燥的時候。
總之所有人都傻眼。
好在他們本就是流匪,最強的就是機動性。當家的一看這煙塵,就知道來襲的規模不是他們能頂得住的,當機立斷:“撤!”
老巢都不要了,財帛女子也不要了,逃命要緊!
一伙人縱馬狂奔,一邊回頭看著後面有沒有追擊,一邊罵:“哪裡來的鱉孫!奶奶的!”
也奇怪,後面大股隊伍似乎沒有追擊。正微微松口氣的時候,側面出現了煙塵,有人從側翼包抄!
流匪們驚嚇之餘,隻得折向奔逃。
好容易跑出生天,正要減速,前方忽然撤去了掩蔽,齊刷刷地步射隊伍,弓箭手張弓搭箭。
也奇怪,那些箭好像有些無力,很整齊地都射在差了那麼一丟丟的地方。隻有幾支控制不好力度,射入了隊伍中傷了人。
這給了流匪再一次逃命的機會。
“到底是什麼人啊!”
這是所有流匪的心聲。因為也沒有看到旗幟,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還搞不清楚,就再一次被包抄。
神奇。
向東跑就被從東邊包抄,向西跑就被從西邊包抄。向回跑後面是人家主力大軍,向前跑,前面有弓箭手埋伏截斷去路,不許你跑遠了。
整整折騰了快兩個時辰,別說馬受不了,人也受了不了。
所有流匪的心中都有一種強烈的感受——被當猴耍。是的,就是這種感覺。
對方一直沒有發起進攻,僅僅隻是驅趕,在對方畫好的範圍內不停地驅趕著他們。
最後,人仰馬乏。
天色也昏暗了。
流匪頭子把心一橫:“是死是活,幹他娘的!”
內心想賭一把。為什麼對方一直隻是佯攻?說不定根本就沒有看起來那麼大的陣勢。也不是沒聽說過古時候有在馬尾上綁樹枝虛張聲勢的。
萬一對方隻是一小股人呢?萬一隻是詐他們呢?
流匪頭子四面看看,一咬牙,指了一個方向:“那邊!”
一伙人衝了過去,這一回遇到包抄,不再調頭了,俱都拔出了兵刃暴喝著衝殺過去。
不出預料,對方果然是虛張聲勢,見他們不減速反而提速衝殺,對方騎兵好像被截斷一樣從中間分流開,向兩個方向迅速地撤退了。
“娘的!果然是被騙了!”頭領罵道,一邊罵一邊回頭看,甚至考慮要不要殺回去。
就在這是,卻聽見部下驚叫:“大當家小心!”
叫得太晚了,也是因為天色已經暗下來,又有許多煙塵,竟看不見地上擺了拒馬!
什麼人啊!連拒馬都準備了!
頭領腦子裡閃過這一下子,人已經被從馬上甩了出去。
這一片拒馬,絆倒了一片人。倒地的馬匹和人又阻礙了後面人馬的速度。
眾人正狼狽爬起,尋找自己馬匹,忽聽戰鼓聲響起,緊跟著是破空聲!
這一次,箭矢再不是失力似的隻落在眼前,這一次,數不清的箭矢流星一樣射入了隊伍中。
耳邊噗噗的都是入肉聲!
慘叫與驚呼並響!
還不及逃命,前方弓箭手變幻隊形,迅速向兩旁撤開。
整齊的刀盾兵間著徘矛手現出了真容。
矛鋒在夕陽中閃爍著冰冷的光。
戰鼓又響。
粗邁的命令聲呼喝:“衝殺!”
許多的暴喝聲忽然響起——
“殺——啊!”
“殺——”
流匪們震顫著,看著訓練有素的隊伍踩著越來越密集的鼓點,猙獰地撲殺了過來。
一時,夕陽下,殺聲震天。
頭目忍住腳踝扭傷的痛楚,舉刀迎敵的時候還在想——
他娘的,到底是什麼人啊,對付他們不到二百人,用這麼大陣仗。
至於嗎?
至於嗎!!
天色完全黑下來,青衫軍打掃戰場,就地扎營,埋鍋造飯,很快飄起了飯香。
頭目身上挨了好幾刀,倒保住了性命,被捆了起來,聞著飯香肚子裡不免咕嚕嚕叫起來。
生生跑了幾個時辰,鐵打的漢子也得吃飯啊。
但眼前顯然沒飯吃。
他被押到中軍大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