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笑道:“是鄧州, 姓葉的那個女子。”
皇帝道:“她這是上謝表?”
謝表上得有點晚。但皇帝從來也沒把葉碎金一個鄉下土堡主當回事,根本已經忘記了。
結果公主笑嘻嘻:“算是吧。她還想要點東西。”
皇帝揉揉額角:“這女子臉皮怪厚。”
但公主既然笑嘻嘻的態度,就說明那女子的要求不算過分,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父皇。”公主說, “你快猜,她要什麼?”
皇帝頭痛:“多大了, 還老猜猜猜。快說。”
公主把奏折塞給他:“父皇自己看。”
皇帝一邊展開看,公主一邊絮叨:“他們到了就奔我府裡來了, 說謝我上次幫忙說話。我問他們來做什麼,我一看這奏折要的東西就樂了,趕緊拿來給父皇你看。”
實際上公主這次是又收了禮, 看了看奏折說:“這要是遞到衙門口去, 都不知道能不能到我父皇跟前呢。算了, 你們當家的這麼知情識趣的人, 我幫她直接遞過去吧。”
皇帝看了看, 前面自然都是謝恩的套話。看得出來執筆的人十分精通官樣文書。
中間又開始訴苦, 講鄧州有多少流民,眼看寒冬要來,她有多麼頭痛,愁得覺都睡不踏實。
皇帝讀到這裡都已經做好了這厚臉皮女人跟他要糧食布帛的心理準備了,結果往下一看:“咦?”
公主湊過來:“是吧,我當時看也稀奇。她要紙。父皇,紙做的衣服能保暖嗎?”
皇帝嘆了一聲:“你呀,當真不知道民間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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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驕傲道:“我生來就是河東道大小姐,如今我是大晉公主,我要知道什麼疾苦。”
皇帝失笑,隻用手指點點她:“你呀。”
他給她解釋:“民間窮苦百姓,一直有穿紙衣的。紙衣隻要夠厚,就能防風。能防風就能保暖。”
他又道:“鄧州這女子,十分乖巧。”
將士作戰,他也有過冬的顧慮。鄧州女子若是真的跟他開口要糧要衣,不免有些沒眼色。
他縱然為著天子顏面給一些,也不會太多,打發一點也就是了。
但她要紙。
【臣聞聽三省六部九寺,前魏文書舊宗充塞庫房,鼠啮蟲蛀。此廢舊之物於朝廷萬無一用,所成紙衣亦不可用於將士。富者鄙之,然流民疾苦無助者正可御寒。】
她要的是各個官僚機構衙門口庫房堆積的各種舊文書。
實際上,直到後來趙景文的大穆建立了好幾年,各衙門大掃除的時候,都還清理出許多前魏的舊文宗。
一個衙門口甚至光是考勤記錄能都掃出幾十大箱。數量相當驚人。
這些東西於官府俱是無用之物,但許多窮苦人家領了紙回去卻能糊窗糊牆、做衣服。
葉家軍將士的過冬衣物,葉碎金自然不會怠慢,要花錢整治。
但鄧州還有這麼多流民,許多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了財產,已經淪落為赤貧。葉碎金如今是鄧州之主,自然不能無視。
但對冬衣這樣大量的需求,即便拿錢去採購,能不能夠是一說,也會導致布帛大幅度漲價,直接影響本地百姓的民生。
葉碎金思來想去,想到了京城衙門裡那大量堆積廢棄的文書紙張。
瞧,離京城近,還有這樣的好處。
正常安穩年份裡,官府實際上是每隔幾年要清理一次的。
但從前魏末年,經偽梁,到現在這個大晉,一直都不正常也不安穩,自然就堆積在那裡沒人管了。
葉碎金打算替晉帝清理一下庫存。
“給她。”晉帝想了想,覺得堂堂天子,不能太寒酸了,“再賜她二十套鐵甲,一百套皮甲。”
這事其實都無需到皇帝跟前。
主要是大公主她夠義氣,拿錢收禮,是真實實在在地給辦事。
但俗話說,小鬼才是難纏。縱然這事有皇帝御口,公主推動,各衙門主官自然無有不許。
但真到了底下辦事的小吏,就沒那麼順暢了。
幸虧帶了穰縣縣令孫向學來。對這種衙門口裡的門門道道,他這種外放官員太懂了。
葉八叔跟著孫向學在六部九寺各堂口跑動,與一眾難纏小吏打交道,中間種種,實是打破了許多讀書人對“京城”的幻想。
八月二十四,葉五叔和葉八叔帶著滿滿的收獲,動身回程。
回程路上,又遇到了來時遇到的那位將軍,也就是之前葉四叔也遇到過,還派了個偏將護送葉四叔的那位將軍。
不過這次來,因為已經農闲,葉碎金派給葉五叔和葉八叔的人手多,又有前次跟過來家將管事已經認得路,倒不必再要人護送了。
但這趟來的時候,給這位將軍也帶了禮物,謝過了之前的好意。回程的時候經過他的駐地,又去打了招呼。
這位將軍姓關,關將軍既收了禮物,當然要給人家點好臉色,還和葉五叔葉八叔一起喝了酒,說:“你們鄧州安穩點,我這邊也省點事。”
待回到鄧州葉家堡的時候,正看到家家戶戶的女人們坐在院子裡、門口處,趁著農闲借著日光明亮縫衣納鞋。
她們手裡做的是葉家堡外包出去的戰袍冬衣和冬鞋。
葉家堡如今部曲在編的近三千,戰袍軍鞋可不是隻做三千套。葉家堡未來,還是要繼續募兵的。
這份活計沒包給布莊繡坊,直接如募兵時那樣各處開了招募點,登記包給了尋常百姓家。
各鄰裡街坊互相作保,若完不成就連坐,也不怕有人私吞布料針線。
但誰家的女人不會女紅,且軍袍的要求也不高,不是朱門富戶的錦繡衣衫,便農家粗憨些的女人也能做。這個秋季,許多百姓家裡靠這個多了一筆額外的收入,個個都喜笑顏開。
葉五叔和葉八叔平安回來,帶回了葉碎金要的紙。
一車一車的。
葉八叔道:“太多,一次裝不完。於京城那邊安排好了,剩下的先送到關將軍那裡,我們再去取。”
葉碎金和楊先生關心的是同一件事:“是在什麼地方遇到關將軍的?”
在輿圖上,對比了一下之前葉四叔遇到關將軍的位置,葉碎金和楊先生對視點頭。
葉四叔問:“咋了?”
葉碎金告訴他:“關將軍向南移了。”
晉帝現在雖然坐鎮京城,但實際上他的根基在河東道。他現在的重點放在了西邊,追擊掃蕩前梁餘黨。
關將軍防守南線,他的駐扎地點實際上就是晉帝在南邊的實控範圍了。
所以他也說,鄧州安穩些,他省心些。因為這樣他就多分些心防範別的區域。
鄧州又為他守著更南邊。
“還好。還有餘量。”葉碎金用拇指和食指在鄧州與關將軍之間的距離捏了一下,然後用木杆敲下,劃了一條線,“就這裡吧,我們不要越界。”
再怎麼看不上晉帝這個把燕雲十六州割出去的敗家皇帝,也沒法否認他對鄧州而言依然是個龐然大物,不可挑釁。
葉家的勢力,不能向北擴。
葉四叔道:“碎金,咱拿下唐州吧,拿下半個也行。給皇帝老子留半個。”
葉四叔自去過一趟京城,眼界開闊不少。隻他對皇帝亦無了敬畏,如今膽子大了不少,胃口也跟著大了。
葉碎金喜見這種變化,她笑笑:“先練兵。”
葉四叔喜滋滋點頭:“中!”
他又誇皇帝:“怪大方的。”
一下子給了一百套皮甲,二十套鐵甲。
“他有地理之便。”葉碎金卻嘆氣,“他以前可是河東道節度使,守著煤鐵之地。”
從前他那地理位置,向北有馬,向南有糧,養著數萬雄師,真真讓人羨慕。
晉帝若不把燕雲十六州割讓出去,或者再晚死些,有晉一代,未必就不如趙景文的大穆。
可這都是命數。
短暫盛放的王朝,也如煙塵消散。
這歷史長河中,不知道湮滅了多少英雄豪傑,無名人物。
照她死時的情況看,大穆蒸蒸日上,天下統一在望。趙景文注定是要載入史冊的開國英主。
她的阿錦光復燕雲十六州,戰功赫赫,也將成為文人詞客筆下的一段風流。
那麼她呢?
歷史會如何記載她葉碎金?
但她也知道,無論怎麼記錄她,她最終的身份,都是趙景文的皇後。
真討厭,竟被釘死在這個身份上。
葉碎金惱火起來。
葉碎金囑咐了叔父們,要與關將軍搞好關系:“以後用處大呢。”
與男人搞好關系的事,叔父們當然比她更擅長,個個拍胸脯叫她放心。
會便散了,隻有楊先生未走。
葉碎金和他都站在輿圖旁,盯著輿圖看。
許久,兩個人都抬起眼來。
“大人是在看我看的地方嗎?”楊先生試著問。
葉碎金點點頭。
木杆伸過去,從鄧州向南劃出一條線,在某處敲了敲。
楊先生咧嘴笑了。
第40章 子弟
葉家堡的人又跑了兩趟, 才從關將軍那裡將剩餘的紙都運回來。
葉家堡還給關將軍送去一群羊。
關將軍高興:“這個好,可以給將士們打打牙祭。”
男人們一起喝過酒,關系變容易拉近。
關將軍也吐苦水。
如今晉帝入主京城, 他的實控範圍每向外擴一寸, 都是大晉王土, 圈進來的都是大晉百姓。
何況河南道雖不能比肩荊楚,卻也是北方重要的糧食產地。晉帝是不許手下人糟蹋河南道的。
當兵的若守規矩,日子就過得苦。何況關將軍這邊還與西邊不同, 西邊在打仗,打仗就容易立功。戰利品也多, 腰包容易鼓起來。
關將軍這邊自然比西邊北邊安穩些, 卻沒油水。
這往來幾趟,大家就熟了。關將軍道:“你們是地頭蛇,幫著尋摸尋摸,哪裡能買到南貨, 若有,我出高價。”
但葉家人也道:“現在南貨少哩。得找大商號, 還得有關系。”
商人實在是一種很神奇的存在,天下再亂, 他們也有自己的渠道溝通南北,總能從一些途徑運來遠處的稀罕東西。
不過葉家人也答應:“若有,先想著將軍。”
待回來與葉碎金一說, 葉碎金隻微微一笑。
如今鄧州四地政令通行暢通無阻, 若有事, 驛站快馬傳遞消息, 一日通達。
紙一大半送到方城去了, 因許多願意留下的流民, 還有新兵家人,都安置在了那裡。另一些內鄉、南陽、穰縣三地分了。
此次能否安穩度過冬天,被葉碎金定作了對四地官員的考察。
看到葉家堡——現在又叫鄧州節度使府下達的行文,裡面一條條列出來的要求,穰縣縣令都覺得頭疼:“她一個女人家,怎麼這麼會做官?”
原以為這女人雖兇狠,但公事上必然生疏好糊弄。不想她簡直仿佛混過官場的老油子一樣,件件事都能想到,直接先堵死了官油子們可能偷奸耍滑的地方。
這一批紙,若有剩餘,也不是不可以分給百姓們糊窗子。但葉碎金費心搞來,首先一個必須保證流民過冬。
葉家堡先試著做了成品出來,估算一個成年男子體格做一件足以擋風御寒厚度的制衣所需的量。
以這個數據為基準,按戶發放。
方城是最順暢的。
因為方城當初就經歷過一場大清洗,如今佔多半的人口都是後來用流民填進去的。當時便做好了登記,鄰裡連坐互保。記錄清晰,有事的時候便好辦事。
麻煩的是其他三地還流散的無家可歸之人,這就需要大量的人手來做文書工作。
光靠三縣的刀筆吏是不夠的,其實是可以僱佣一些讀書人的,畢竟各地都有讀書人。但葉碎金把家族裡的少年子弟都發動了去,凡識字的,都去做事。
便年紀還小不太能做事的,也鼓勵跟著去看看。
雖也付一些微薄報酬給少年們做零花錢,但也有殷實族人不樂意去的。
葉碎金也不強求。
但眼明心亮的族人更多:“去,得去。”
“現在孩子小,跟著六娘做小事。”
“以後孩子大了,有經驗了,就可以跟著六娘做大事了。”
“看看忠遠堂的六郎!如今都是縣太爺了!”
少年們自己倒是非常踴躍。甚至一些女孩子也躍躍欲試打,不過大多數女孩子都被爹娘給摁住了。
十一娘就被摁住了。
因十一娘更大些,正在說親,她爹娘是不許她在這個時候亂來的。
可十二娘誰也摁不住。她是葉四叔老來幺女,本就受寵,無法無天。
葉四叔氣得脫了鞋子要抽她。
小受大走,十二娘撒丫子就跑,一邊跑還一邊罵:“我哥他們都敢殺人,你怎地不說!六姐姐天天住軍營,你咋不敢說!憑啥隻說我!”
葉四叔叫她噎住。
他娘的!誰敢說葉碎金啊!
三郎咳一聲,擋過去:“爹,其實沒多大事。咱葉家女兒本就不該是那弱柳扶風的性子。”
五郎拼命給十二娘打手勢,讓她趕緊溜,從另一邊擋住:“就是啊。多學學六姐有什麼不好。六姐小日子多滋潤,六姐夫在六姐面前可敢說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