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現在擁有了鄧州,再回頭看當初那個話……葉四叔已經不覺得荒唐了。
八叔也搓了搓脖子。
清晨裡鳥還沒有鳴第一聲,秋秋已經鑽出了地窩子。
她是葉碎金身邊的大丫鬟,原因為訂了親,等著明年發嫁,已經改了從前風風火火的樣子,隻在院子裡負責帶教小丫頭們。但這次葉碎金要住進兵營裡,她顧不得羞不羞的,也跟著來了,貼身伺候。
丫頭當然得比主人先醒,天光才亮,秋秋就鼓搗醒幾個小丫頭,準備服侍葉碎金洗漱了。
其實在軍營裡,葉碎金雖是女子,“洗漱”這件事也被簡化到極致了。她早上起床花費的時間,並不比一個士兵更長。
秋秋常常心疼。
涼水昨晚就準備好了,她起來先去給葉碎金燒熱水。
一出地窩子,就看見了段錦早就起來了。
赤著上身,肌肉塊塊結實。地上鋪了草席,少年在晨光中開龍脊。
秋秋就坐在地窩子的煙道上燒火,時不時抬眼看過去。
這些天天天跟著漢子們打赤膊,曬黑了,肌膚成了小麥色。俯下身去,能看到後背肌肉隆起,脊椎一節一節被拉伸開。
當年和她一起學規矩的小子,已經漸漸地長成了男人。
秋秋看著,甚至忘了添柴。
忽地視線轉去,看到葉碎金也鑽出了地窩子——操練新兵,她要求所有軍職的葉家人都跟士兵同吃同住,包括她自己也一樣是睡在地窩子裡。
主人站在晨光裡看著那初初長成男人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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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含著笑,眼裡帶著愛。
秋秋收回視線,給火塘裡添了根柴,也露出了微笑。
阿錦是在主人膝下長大的,雖跳脫些,可有主人這份疼愛,以後必前程遠大。
開龍脊拉伸力很強,需要腰背肌肉發力才能繃得住。
段錦繃了一炷香的時間,腰窩裡已經滲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待收了勢直起身長長吸口氣,再抬眼,便看到葉碎金在站在晨光裡。
“主人!”段錦的聲音裡永遠帶著令人聽了就歡喜的愉悅情緒。
他爬起來,套上衫子就想過去。
葉碎金揉眼睛:“別過來,糊著眼屎呢。”
段錦哈哈大笑,道了聲“我去取飯”,便跑了。
他都已經是校尉,取飯這類雜事不該他做了。但他總是以葉碎金的小廝自居,樂意做這些跑腿貼身的雜事。
旁人反倒覺得這小子不忘本,沒有因為有了官身就發飄。
秋秋忙給葉碎金打好了溫水洗漱。
用完早飯,葉碎金到中軍大帳點將。
葉五叔和葉八叔得到了一次差事。
“五叔、八叔辛苦跑一趟京城。”葉碎金給兩個長輩派任務。
葉五叔習武,葉八叔修文,自然是葉五叔負責護衛之事,葉八叔負責辦正事。
“要我做什麼?見皇帝嗎?”葉八叔問。
葉碎金失笑,道:“這次的事不需要驚動皇帝,是要跟一些衙門打交道。小鬼難纏,衙門口的事最磨人,我請了穰縣的孫令陪著一起去。八叔好好看看,孫令怎麼跟這些人打交道。以後咱們都用的著。”
交待明白了要做的事,葉五叔、葉八叔遂整理了行裝,兩日後挾上了愁眉苦臉的孫向學,往京城去了。
葉四叔問葉碎金:“景文還沒消息?”
這時候已經八月十三了,眼瞅著快過中秋了。
葉碎金嘴角一扯:“不用管他,他不會有事。”
葉四叔也贊同:“景文機靈呢。”
才提完趙景文,中秋當日趙景文的斥候回來了,又帶回一堆封了石灰的人頭。
“郎君說,往西南去看看,看看是什麼情況,對咱們鄧州有沒有威脅。”斥候匯報,“可能會回來得晚些,請大人不必擔心。”
這一世,趙景文果然還是朝那個方向去了。仿佛冥冥中有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
隻這一次,又會怎麼樣呢?
葉碎金感到興奮。
前世一切落定,葉家本家血脈凋零得厲害。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男丁了,但葉碎金把世襲罔替的爵位給了十二娘,讓十二娘做了女爵,讓她的一個兒子改姓葉,立為世子。
她還讓趙景文在那面世襲罔替的牌匾上親筆寫下了“易姓則奪爵”。
要想保留爵位,就別想什麼三代還宗。
葉四叔這一支,被她硬生生續上。
族人當然也有異議。
葉碎金自己沒有孩子,則葉四叔這一支就是葉家嫡支。男人們天然就覺得,侄孫的血緣近過外孫,哪怕是堂侄孫。
可葉碎金是女人,她不這樣認為。
在她眼裡,十二娘才是葉四叔最近的血脈,十二娘的孩子天然血統就比隔房的表兄弟們更近葉四叔。
三郎四郎五郎幾個都配享了太廟,縱沒有血脈了,也不怕沒有香火可享,連過繼都不必。
誰也別想搶十二娘的爵位。
上一輩子,趙景文不會再讓葉家人碰觸軍隊和權力,對葉家的付出,他饋以富貴,允許葉家做富貴闲人。
世人都道後族讓人眼紅。的確,若是對比大皇子的幽禁自缢,對比裴家徹底的血脈斷絕,後族看起來還是光光鮮鮮的。
隻有葉碎金明白,這都是葉家人該得的。
這是她全力相爭的結果。
上一輩子她隻能做到這樣了。
但這輩子呢?葉碎金眼望西南,內心裡升起了火焰。
她其實一直不服氣。
怎麼就從趙景文的妻主變成了趙景文的皇後?她不如趙景文嗎?
沒有葉家趙景文還能做皇帝嗎?擺脫了趙景文,不再走那些錯路,她靠自己又能走多遠呢?
……
來試試看呀。
過節送人頭,於百姓家不吉利,於軍中卻是喜慶。這可是軍功呢。
葉碎金讓斥候轉達:“告訴郎君,鄧州不缺人,不急他回來,他想做什麼放手去做。”
楊先生甚至問:“可需要辎重補給?”
楊先生不可能預知裴蓮的存在,那麼在楊先生的眼裡趙景文就還是葉碎金的夫婿,他和葉碎金的利益是一體的。
行軍司馬協統戎務,他該當問一嘴的。
這個事趙景文交待過了,斥候回道:“郎君說不必。郎君在外面很是繳獲了一些財物,夠用。”
且此時才是八月,六月剛收過糧食,不管是被什麼勢力搜刮了去,還是被百姓深藏了,總之趙景文肯定能從什麼地方搞到補給。
還真一時不用鄧州給他補充辎重。
葉四叔還贊了一句:“景文能幹。”
葉四叔適合守成,趙景文不要辎重補給,他就瞅著順眼。反之,則是敗家子。
因打仗這件事,是有利可圖的,武將世家怎會不懂。
八月十五過中秋。
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
葉碎金領著葉家人在軍營裡祭月。祭祀完,宰殺的豬羊都犒勞給兵營。
時人吃肉,主要吃羊肉。豬肉吃的少。
羊肉燴了湯餅,雖然每個人可能就一片兩片薄薄羊肉,那也幾乎把舌頭都吞下去。
還能分得一塊蒸豬肉。
這節過得太美了。
因重要的人都在軍營,葉家堡也來了許多人一同過節。
十一娘、十二娘都不肯穿漂亮衣裙,非要跟葉碎金一樣一身颯爽勁裝。
小姑娘們自學了回馬三槍後,誰也管不了她們了,用葉四嬸的話說就是“瘋魔了”。
其實是,小姑娘們從前和葉碎金不親近。她們年紀小,不像三郎四郎這些兄弟是和葉碎金從小玩到大的感情。本來就差著年紀,又趕上這幾年葉碎金和本家有了龃龉,不免就生疏些。
但葉碎金這次將回馬槍傳給本家子弟的時候,一並喊來了十一娘十二娘兩個。她們兩個才曉得平日不太見面的六姐姐竟這樣好。
她甚至知道她們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花色的布料。
太神奇了,這些親娘大約是能說出來的,親爹和兄長們都未必,六姐姐卻竟然知道。
小姑娘們怎能不喜歡六姐姐,自此開啟了模仿她的道路,在這條道上一路狂奔。
親族團聚在軍營開宴,火光明亮,笑聲不斷。
葉碎金舉著酒盞,視線掃過去——
火光裡,叔叔們已經開始踩著凳子劃拳。
十一娘十二娘帶著年紀還小的十一郎、十三郎、十四郎瘋跑,玩行軍遊戲。
嬸嬸們都穿戴起來,插金戴銀,滿臉喜氣。尤其是那些兒女還沒訂親的。
如今葉家掌了鄧州,下面的弟弟妹妹們以後的親事隻會比哥哥姐姐們都更好,怎能不歡喜。
忠遠堂的六郎葉敬儀也趕回來了。他沒有和忠遠堂的長輩坐在一起,反而和四郎五郎幾個扎堆,給他們講三郎在南陽做事是如何地鐵血。
四郎五郎幾個聽得血都熱了,個個手舞足蹈,不停地說:“是該殺!若是我在那裡,也一定會手起刀落!”
三郎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
三郎妻子附在他耳邊悄悄說著什麼。一向沉穩鎮靜的三郎忽然激動起來,竟把手伸向了妻子的腹部。被妻子笑嗔著打開去。
他握著妻子的手也說了些什麼。妻子忽然淚盈於睫。
葉碎金想起來怎麼回事了。
三郎又要做父親了。
三郎之前已經夭過一個孩子。他的妻子傷心了了好久,到這一年才又有了身孕。
但這個孩子和後面的孩子其實後來也都夭折了。
還有五郎的妻子,因為過於擔心戰場上的丈夫,她在孕期得了暴食症。
胎兒太大了,導致她難產而亡。
但,那全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葉碎金把酒盞裡的酒一飲而盡!
我既知命運走向,豈能任它再來!
作者有話說:
如果手裡的營養液三月不過期,請留在4月1日再投。
叩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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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聊一下三代還宗這個事。
看過幾個案例之後,有些感想。
贅婿的兒子、孫子都隨了妻族姓氏,但過去的社會又允許三代後可以改回贅婿的姓氏,所以會發生三代還宗這個事。
這個事的本質,很多人會以為是為了向下傳遞贅婿的姓氏。所以有人會覺得,女方多生幾個,一個跟女方姓,一個跟男方姓,問題就解決了,就不用三代還宗了。
並不是這樣的。
因為這個事的本質,不是向下傳遞,而是向上追溯。
它的本質是,一些隨了母姓的男人,生活在父權社會裡,從小父權文化裡燻陶長大,他們打從內心裡認為“我不該姓這個(母系)姓氏,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另一個(贅婿的)姓氏”。
三代還宗的本質,不是贅婿的姓氏向下傳遞,而是他的子孫們,向上追溯自己的血脈本源,追尋自己“真正”的祖宗,而不是虛假的(女方)祖宗。
什麼是還宗,還宗不僅改姓,還要從女方的族譜裡遷出來,重新進入贅婿家族的族譜裡。
因為父權社會下男人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祖宗。
所以即便當年已經有別的孩子繼承了贅婿的姓氏,也沒法阻止姓了母姓的這一支追尋自己的祖宗,尋找自己的血脈根源。因為他們不是為了那個贅婿,他們是為了自己。
其實很多過去的三代還宗,當時的贅婿都已經死翹翹了,但即便這樣也無法阻止子孫們還宗。
因為古時候整體的社會主流文化是這樣的,入贅這種為一時應對解決眼前困境(比如保住財產,或者不受欺負)的行為,在整個社會中其實是屬於個案。即便女方有意識地灌輸隨母姓的觀念,然而隨著一代人、兩代人的繁衍,也很難抵抗整個社會的主流意識。
父權社會裡的男人,最終還是會回到他們認為的“正道”上去。
第39章 冬儲
京城。
皇宮。
中秋過後幾日, 皇帝在為西北戰事皺眉的時候,大公主進宮了。
大公主是他原配生的長女,是他第一個孩子, 極得他寵愛。見到大公主, 他的心情就好多了, 告訴她:“你男人沒事,不用擔心。”
大公主道:“我才不擔心他呢,我是來給父皇送奏折的。”
她晃晃手裡的奏折:“父皇猜猜, 這是誰上的表?”
晉帝不跟她玩這小孩子遊戲:“你直說。”
長女所求,但凡沒什麼大問題的, 他通常都會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