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竟忘記了那是上輩子的事,如今段錦的身份還擺在那兒呢,也不怪丫鬟們愕然。
“算了,他還小。”葉碎金笑著把貂皮遞還給丫鬟,“去,給四叔送去。”
丫鬟笑著接過,抱著去了,房中的氣氛又恢復了輕松。
葉碎金扒拉了扒拉。
她做了許多年皇後,見過的好東西太多了,能入她眼的東西不多。
直到扒拉出一柄刀。
看著普通,普通的魚皮鞘,也沒有鑲金嵌玉。但真正的武人其實都不喜歡在兵器上搞太多花哨。
葉碎金倉啷抽出來,便覺得寒意撲面。
“好刀。”她細看,贊道。
取了根頭發吹過去,發絲遇到刀刃便斷了,真真的吹毛可斷。
“去,給阿錦送過去。”
身邊的大丫鬟接過去,笑嘻嘻:“我去。”
她和阿錦年歲差不多,一起長大的,非常熟稔。
如今身邊的這些丫鬟,到後來早就嫁人了。葉碎金記不清她嫁得是誰了,隻記得嫁得好像還不錯。
大約今年就該嫁了吧。
同歲的段錦,卻一直不娶,至死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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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鬟抱著刀去了段錦住的院子。
院中的小伙子見著她,個個殷勤得不得了。大丫鬟笑吟吟點頭,徑直去拍了段錦的門:“作什麼這麼早就關門睡覺?快起來,主人有賞賜給你。”
“主人”二字果真靈驗,話音才落,段錦就開了門:“誰睡了,讀書呢!”
丫鬟嘖了聲,踏進房中。
段錦忙推開了窗,又敞著門,才道:“快給我看看。”
丫鬟把刀遞給他:“喏。這可是四老爺從京城帶過來的,皇帝賞賜的。”
皇帝算什麼,重點是葉碎金把皇帝賞的東西又賞給了他。
段錦眉開眼笑地接過來。
丫鬟見他還沒鋪床,炕桌上果的確有書,便坐到炕上翻了翻:“真在讀書啊?”
段錦抽出刀:“是兵書,別亂動。”
兵書是貴重的東西,在葉家也是典藏之物,隻有葉家人才能摸得到。丫鬟曉得事,忙縮手。
看了一眼段錦,卻怔怔。
她是知道段錦從小在葉家私學裡伺候小郎君們,跟著上了學。她不知道,主人竟將兵書都借給他回來看。
怪不得要關門。
段錦挽個刀花,喜道:“好刀!”
丫鬟道:“皇帝賞的,能不好嘛。”
段錦收了刀,殷勤地開櫃子拿了幹果點心出來招待丫鬟:“姐姐吃。”
無事就喊名字,有事才叫姐姐。這般討好,必有所求。
丫鬟:“哼。”
果然,段錦問:“別人都得什麼了?”
丫鬟說:“皇帝老爺給的上好的貂皮,主人叫給四老爺送去了。”
段錦贊道:“四老爺是長輩,應該的。”
趙景文常說四老爺小壞話,瞞不過段錦。
趙景文不喜歡的人,段錦就喜歡。
何況他看得出來,不管以前怎樣,葉碎金如今是真心放下芥蒂,誠心誠意地和四老爺和睦相處。
甚至在趙景文和四老爺之間,不知道別人看不看得出來,反正段錦覺得,她明顯是偏著四老爺,不偏趙景文的。
丫鬟道:“別的不知道了,我拿了刀就給你送過來,不知道其他的主人怎麼分派的。”
所以是先賞了四老爺,緊跟著就賞了他。
段錦問:“趙郎君呢?”
“不知道,趙郎君忙去了,還沒回房。”丫鬟說,“嗐,趙郎君和主人是夫妻,趙郎君想要什麼沒有。”
她說著,心底卻忽然想起剛才葉碎金拿起那貂皮,不想著給自己的夫婿裁個什麼,卻竟想給段錦做件披風。
她頓了頓,問:“我聽說李管事託了秦管事給你說媒?”
段錦佩服:“你消息可真靈通。”
他忙又道:“我拒了,也沒有往外亂說。他們都不知道說的是誰。”
“我曉得。”丫鬟說,“是李家女兒自己哭哭啼啼地偷偷與別人說了,別人又說與別人,一來二去,才傳到我耳朵裡的。”
丫鬟道:“李家你都看不上,你想尋個什麼人啊?”
段錦拋了顆幹果,張嘴接住:“你別管我。我們男人三十歲再娶都不晚。倒是你,可比我還大半歲,怎地還沒說定親事?趕緊地,看好了就下手,別好的都叫人挑走了。大家都是熟人,要叫熟人搶跑了新郎,我也不好意思動手幫你搶回來。”
說到自己身上,女孩子扛不住,滿面通紅地啐了他一口,氣咻咻起來:“我走了!”
段錦笑嘻嘻送了她。
到院外狹道上,段錦說:“說真的,趕緊挑,別等以後後悔。”
臉上竟有幾分嚴肅。
他們從小就熟識,他是盼著她能嫁得好的。
丫鬟抬手:“討打是吧!”
段錦笑著逃回院裡去了。
丫鬟罵了一句,笑著放下手,自往回走。
走到甬道無人處,停下腳步。
主人連兵書都給他。
主人對他的偏愛傻子才看不出來。
第一撥任命,他榜上有名,已經是官身。
未來他會娶個什麼樣的女子呢?反正不會是她這樣的奴婢。
少女低下頭去,抹了抹眼睛。
許久,收拾好了情緒,繼續往回走,又是主人身邊利落能幹的大丫鬟。
自有許多人求娶。
第34章 迷茫
天黑了趙景文才匆匆趕回正房。
按說小別勝新婚, 他實應該早早回房與葉碎金溫存才是。可葉碎金派給他的新差事有幾分急,交代了他明日出發。
他還是第一次獨立領這麼多兵,明日若想順利整裝出發, 今晚就得跟幾個頭目把細務敲定落實才行。
隻是讓他比較意外的是, 去找項達的時候, 項達面上竟然遲疑了一下。
以趙景文和他的關系,竟然還遲疑這一下子,讓趙景文頗為意外。
但趙景文也不生氣。連他自己都更想留在葉碎金身邊呢。項達跟他有同樣的想法不稀奇。
人總是想往高處走的。
如今, 葉碎金就是葉家堡的最高處,是整個鄧州的最高處。
“項兄這回都是校尉了, 恭喜。”他說, “定是方城立功的緣故。所以就是得出去做事,有差事辦才有立功的機會。跟家裡窩著,功勞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他這麼一說,項達臉上的遲疑之色就消失了, 隻道:“正是。”
家將葉滿倉露出羨慕之情,連連搓腿:“可惜了方城沒叫我去。段錦那小子都是校尉了。”
趙景文還沒看到那張任命名單, 葉碎金也沒跟他提過。項達成為校尉還是剛才葉滿倉說的。
他聞言心頭一動,又不好直接問自己得了什麼官職, 隻能露出一副贊許的笑容:“阿錦在方城表現得可圈可點。娘子都看在眼裡了。”
項達和葉滿倉都點頭:“可不是,阿旺、阿全,有福、豐收、來喜, 都是校尉了!”
這幾個全都是賜姓世僕, 都是先前跟著去打方城杜金忠的家將。
趙景文聽了, 心裡更痒痒了, 強壓下去, 交代了明日的事情, 平靜自持地離開。
他卻沒有徑直回上房去,他想了一下,去了葉碎金的書房。
自新規矩立下之後,書房白日要稟報,晚上要落鎖,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值守。
趙景文去的這麼晚,書房自然已經落鎖了。他讓值守的衛士喚了書童出來,問他:“任命的人名單是不是在書房裡,拿來與我瞧瞧。”
小童兒道:“趙郎君稍等,我去拿鑰匙。”
待取了鑰匙開了門,趙景文拔腳要跟著進去,僮兒卻停下腳步轉身攔住他:“郎君,書房規矩,不得主人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入。”
趙景文好笑:“我又不是別人。”
僮兒卻堅持:“說的是任何人。”
衛士還在看著呢,若跟個僮兒計較未免太難看。
趙景文可還記得當初馬錦回在南陽的威信是怎麼塌臺的。你就不能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
他於是收回腳步,溫和贊許:“你做的對,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餘光看到,衛士也松了一口氣。
這東西不是機密,今天就誊抄了好幾份發出去了。好些個人手裡都有,因為以後要按照身份給這些人發俸祿,眼下更緊要的是還要裁官服,做腰牌、名牌、旗幟、名冊……等等一堆事。
僮兒腿腳麻利,很快取了一份出來交給趙景文:“這是誊抄的,郎君拿去吧。”
趙景文直接折起來收進懷裡,摸出個銀角子給了僮兒,又摸他的頭:“你做的很好,要好好守住書房重地,就像剛才這樣,不能隨便放人進去。”
僮兒歡喜,攥住銀角子挺起小胸脯:“絕不會!阿錦哥哥反復教過很多次了,說就算是郎君來了也不可以隨便放進去!”
那隻摸他頭的手便頓了頓。
隨即,又拍了拍他,趙景文轉身離去。
他走到外面某處,沒有旁人了,才借著燈籠的光就那名單展開細看。
這名單葉三郎看了兩遍,趙景文比他還多看一遍,他看了足足三遍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但他從名單上清晰地看到了葉家堡未來的權力架構。
葉家本家都得了重用,叔伯輩都有官職,雖然大多是最低等的遊擊將軍,那也可以稱一聲“將軍”了。品級低顯然是為了日後有升遷的空間。
同輩的年輕郎君都有了校尉的身份,十郎品級最低,是翊麾校尉。
其他人,或是致果校尉、副尉,或是翊麾校尉、副尉。
這其中,葉四叔和葉三郎格外地扎眼。
葉碎金把他們兩個擺在了與眾不同的位置,明明白白告訴大家:我若沒了,葉家由四叔和三郎接手。
一個集團若有核心繼承人,人心就穩,就不會因為領袖的死亡而迅速地崩潰瓦解。
葉四叔和葉三郎,一個有輩分,一個被信重。他二人還是父子。若單一個人怕還分量不夠,父子合一,確是足夠穩定人心了。
門客亦有相應的安排,楊先生做了行軍司馬,顯見是要得重用的。
再一個便是世僕家將。這一撥跟著去了方城的都是陪戎校尉了。比青年郎君們的級別低,但自此就算是有了出身。
這其中,果然有段錦的名字。
卻偏偏,整張紙上就是找不到他趙景文的名字!
他的妻子葉碎金,沒有把他放進鄧州未來的權力架構中。
夜色裡,趙景文很想把這張紙揉成了一團,卻忍住,終究還是疊好收進懷裡,腳步匆匆回了正房。
幸好,葉碎金還沒睡。
她披著緞子似的一頭青絲,倚靠在床頭正讀著什麼。
床頭垂懸的羊角燈把她的臉孔照得朦朧,比白日裡看著柔和了幾分。眉眼美麗,唇形豐滿。
縱成婚已經三年,趙景文每每看到自己的妻子高貴又美麗,總還是會從心底生出痴醉之感。
他趙景文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在看什麼?”他過去問。
葉碎金抬起頭:“回來了?都交待好了嗎?”
“我辦事你還不放心?”趙景文嗔道。
隨手翻了翻床頭的那些紙張,原來都是四地定期送過來的匯報文書。尤其以南陽和方城的張數最多。
她每日考慮的不是針頭線腦穿衣打掃,而是這些民生大事。
葉碎金微微一笑:“去洗漱吧。給你留了熱水。”
趙景文親昵道:“你等我。”
等什麼呢?自然是夫妻小別的溫存了。
豈料趙景文快速擦洗完出來,上了床將她擁在懷裡,吻了吻她的秀發,抱著她道:“碎金,我看了任命名單,你怎地漏了我?”
他用仿佛夫妻床頭闲話的輕松口吻,似陳述,似抱怨。
葉碎金撩起眼皮——
他急了。
以趙景文的城府和習慣,他今日才回明日便又走,一去不知多少日,今晚必得與她好好溫存,先鞏固夫妻感情,再說別的事。
趙景文在討好女人這件事上,著實很有一手。
可今晚,他竟等不及,竟忍不住先開口了。
他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