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廖三看了眼薛進,見薛進微微頷首,方才領命:“是!屬下這就去!”
楚熹仰起頭,看著庭院上方愈發厚重的陰雲,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真應景。”
“怕嗎?”
“還好吧,興許是經歷的事多了,心髒承受能力比較強。”
薛進手壓到楚熹的胸口上,指尖微涼的溫度透過兩層衣物,觸感格外的鮮明。
楚熹嗔怒:“你色胚啊。”
薛進輕笑了一聲,眉眼間有點孩子氣的愉悅:“不敢當。”笑意未收,聲先低沉:“我有些想楚楚了。”
楚熹驀然心動,扣住他的手指說:“楚楚這會興許騎在老爹的脖子上,正玩得高興,才不會想你。”
“你當是你?”
楚熹忽跳上他的背,兩條腿不安分的搖搖晃晃:“走。”
薛進緊了緊手,背著她往園子裡去。
這時節桂花開得正好,翠綠的枝葉,掛滿一簇簇金黃,臨近黃昏,風雨將至,花香在湿膩的空氣中極為濃鬱。
薛進背著楚熹穿過月洞門,漫步在綿延九曲的風雨連廊,走到盡頭,終見尚周河,河水清澈見底,浮著一層殘落花瓣,小魚似光影般在鵝卵石旁竄動,靈活的可愛。
他站在橋頭,她伏在他背上,默默良久,楚熹歪頭問薛進:“你說,周文帝可知太子並非他親生。”
提及楚楚,楚熹便忘不掉太子那根小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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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進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你覺得呢?”
“我想是不知曉的,你沒見那日宮宴上他看太子的眼神嗎,真是當爹才會有的眼神,哎,他也夠慘的,看似九五之尊,性命卻總是捏在旁人手裡,連兒子都……”
薛進勾著她膝窩的手臂松了一松,冷臉問:“心疼了?”
楚熹展顏:“記不記得我從前同你說過什麼,還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一個踏實,男人?傳宗接代?呵呵。”
她伸手去抓薛進腰間的痒痒肉,薛進最受不了這個,險些把她摔到地上,好不容易扶穩了,忍著笑道:“不要鬧,說正經的,陪我去城裡轉轉吧,給楚楚買點帝都的小玩意帶回去。”
楚熹看著他,點了點頭:“好。”
夫妻二人打扮成尋常百姓的模樣,悄然來到帝都城內。
天黑了,不夜城仍是無盡的繁華與熱鬧。
不過長樂街比前些日子稍顯冷清,那些乘坐著香車寶馬的權貴似乎憑空消失。
楚熹倒是逛的更盡興,她拉著薛進的手在人堆裡蹦蹦跳跳,絲毫不懼再遭遇刺殺,誰能想到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到城裡來呢。
“你看那撥浪鼓!好大啊!”
“那是搖鼓,你慢點。”
楚熹停在捏陶人的小攤販前,有點邁不開腿了,她看看陶人,又看看捏陶人的老泥匠,很誇張的大張嘴巴:“哇!太像了吧!民間藝術家啊!”
薛進細端詳一番,也覺得很像,於是說:“捏一個楚楚吧。”
他腦子裡好像隻有楚楚。楚熹翻了個白眼:“你女兒都不在這,讓人家怎麼捏。”
老泥匠難得瞧見這麼漂亮又恩愛的夫妻倆,忍不住笑彎了眼:“這位小郎君何不給你娘子捏一個。”
“嗯,要多久?”
“老頭子手快,用不上一刻鍾。”
“那捏兩個!”
“好嘞!”
老泥匠搬了把竹凳出來,請薛進坐在他跟前,依著薛進的模樣,手裡那團軟硬適中的陶泥很快有了輪廓,又拿竹片一點點細化,眼睛,鼻子,嘴巴,愈發的栩栩如生。
楚熹止不住驚嘆:“太厲害了!”
薛進掃了眼對面的茶館,問老泥匠:“可還要燒制?”
“得明日這個時辰來取。”
“多少錢?”
老泥匠不僅手藝高超,人也厚道:“兩吊錢,明日來再給就行。”
他捏完薛進,又捏楚熹,一刻鍾的功夫便做好了兩個。
薛進說:“老先生,我急著要,可否現在就燒制,晚一點我來取。”
老泥匠猶豫:“這……”
薛進取出一錠銀子遞給他:“勞煩幫幫忙。”
“好吧!”老泥匠道:“那也要等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薛進攥著楚熹的手腕道:“我們去茶館坐一會。”
街上正熱鬧,茶館便冷落了。
夫妻倆進了門,上到二樓,臨窗而坐,同店裡伙計要了一壺銀針茶,一盤瓜子花生。
不多時,伙計把東西都送來了,楚熹伸手捏把瓜子,一邊嗑一邊說:“咱們是等人嗎?”
“等一位貴客。”
這位置臨街,外頭吵吵嚷嚷的動靜極為清晰,在裡面說話,反而聽不大真切,楚熹正欲再問,樓梯口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她轉過頭,很意外的看到謝善臻。
“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我。”
那日宮宴雖杯酒釋恩仇,但謝善臻看她的眼神仍是帶刺的。
楚熹就不慣這臭毛病,握著瓜子朝他揮拳,像個拳擊運動員:“幹嘛,找打架啊,來呀!”
有人笑了一聲。
楚熹這才注意到謝善臻身後跟著一個臉上有疤的侍衛。
真邪門了,那居然是周文帝,他不過在臉上貼了一道疤,斂去帝王威儀,竟全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若非他露出熟悉的笑容,楚熹決計認不出。
“楚城主為何這般看著朕,不認識了?”
“咱倆認不認識……還真難說。”
周文帝依舊是很明朗的樣子:“虧你那日在滿香樓還叫我一聲哥哥。”
楚熹略有些茫然。
她當然知道周文帝便是薛進等待的貴客,可……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和謝善臻在一塊?”
當初謝燕平設計奪權,以極快的速度統領帝軍,連瑜州兵馬也聽他號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背後必然是瑜王在推波助瀾。
謝善臻這條命,都是謝燕平救回來的,沒道理背叛謝燕平啊。
周文帝從容地倒了一杯茶:“謝氏兄弟乃肱股之臣,朕如何不能與他同行。”
肱股之臣!
楚熹睜圓眼睛,看向薛進,無聲地“臥槽”。
謝燕平必定從一開始就在為周文帝辦事,周文帝明面立太子,籠絡瑜王,給自己爭取喘息的時間,暗地裡卻通過謝燕平組建真正的朝廷軍隊。
若常德一役打了勝仗,那帝軍班師回朝之日,便是瑜王葬身之時!
然而薛進並不覺驚訝,默默剝了幾粒花生,搓去紅衣,放到楚熹跟前:“陛下此時離宮,不怕驚動瑜王?”
“皇貴妃早產,朕深感憂懼,自然寸步不離。”周文帝笑著說:“他安心的很呢。”
女人生孩子,無異於闖鬼門關。
可周文帝面上卻一派輕松,半點沒有先前對惠娘的愛重。
楚熹這會真懷疑他是否知曉太子身世了,橫豎到這份上,不妨一問,滿足好奇心:“那個,太子……”
周文帝微微偏過頭:“聽說楚城主與惠娘是舊相識。”
他不僅知曉太子的身世!還知曉惠娘的出身!
楚熹心裡一緊,莫名毛骨悚然,終於明白那些薛軍將領為什麼怕她了,想來,在將領們眼中,她和周文帝是一樣的,笑得越甜,手裡的刀子越鋒利。
話說回來,知不知曉又能怎樣呢,這出戲即將要落下帷幕了。
瑜王身體裡到底流淌著皇族血脈,做事情再不光彩,也想圖一個名正言順,很容易把自己的底牌袒露出來。
剛剛巧,薛進一貫善用心術,不吭聲不念語的就將對方揣摩了個透徹。
他篤定瑜王見了火銃會自亂陣腳且萌生貪念,必將主意打到楚熹身上,生擒楚熹,鉗制安陽,換取北場工匠,而瑜州十萬兵馬無詔來朝,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瑜王首先要做的便是矯詔,將此事推到周文帝頭上。
是周文帝先撕毀盟約,想要殺了楚熹和薛進,故命瑜王暗暗調遣兵馬,那麼楚熹和薛進得知後,理所應當的派人行刺周文帝。
弑君,謀逆,罪不可赦。
瑜王大軍入城,先圍剿反賊,再扶持幼主登基,從此這大周朝的天下便可徹底落入他的手中。
一番籌謀,如此周全。
可惜了。
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看輕周文帝。
薛進贏就贏在從來沒有將周文帝視作一個傀儡皇帝。
“想必這會瑜州兵馬已經到了無臺觀。”薛進氣定神闲的抿了一口茶:“陛下作何打算?”
周文帝臉上的笑意,終於盡數收斂,那雙凌厲鳳眼,此刻鋒芒畢露。
“醜時過後,謝燕平會率一萬騎兵入城,朕要你在天亮之前,誅殺國賊賀淳。”
“瑜王是殊死一搏,豈會毫無防備,我薛進,區區西北荒蠻子,憑什麼為朝廷賣命?”
“待此事了結,輝瑜十二州從此劃江而治。”
周文帝隻言片語間,將大周的疆土生生割讓出三分之一。
不,準確來說,他是準許薛進在江南稱帝,是瑜王夢寐以求的名正言順。
楚熹咬緊下唇,忍不住盯著薛進看。
自從在常德謝燕平手底下吃過一次虧,他行事愈發沉穩了,連她這個枕邊人一時間都瞧不出他的心思,反觀周文帝,焦灼,迫切,展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