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陽一襲黑色勁裝,高踞駿馬之上,腰間掛著一柄長劍,而身上背負著一個黑布包袱,看得出來是一個似長管般的物件。
楚熹笑笑:“那是我楚霸王安身立命的寶貝。”
夫妻倆之間通常是沒有秘密的,不過涉及薛軍和安陽的利益相關,就不方便坦誠相待了,譬如薛進至今不知道安陽的小金庫裡有多少錢,楚熹也不知道薛軍在輝瑜十二州有多少隱秘的部署。
這種事,不知道反而更好,否則很容易生出嫌隙。
薛進抿唇,不再多問。
車馬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來到宮門前。
薛進到底是天子之臣,哪怕周文帝視他為貴客,也要在此下車步行。
建安殿傳來內侍尖聲稟告:“江南王薛進!安陽城主楚熹!來朝觐見!”
大殿之外,周室皇族在左昭穆排班,文武百官在右依階列隊,诰命夫人們跪在百官之後,亦是盛裝朝服,一眾人等或自傲,或謹慎,或垂首恭肅,各有各的姿態。
楚熹隨薛進並肩行至丹陛石階前,隻聽殿內一聲琤鳴,而後是莊重磅礴的鑼鼓禮樂。
百官一齊下拜,靴履颯沓響徹雲霄:“恭聖上安——”
楚熹和薛進自是不必跪禮,她踮了踮腳尖,壓著嗓子對薛進道:“今日你生辰,權當他們是拜你的,爽不爽?”
這種場合之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薛進,薛進並不與她玩鬧,隻背著一隻手站在那裡。
禮畢,樂止。
內侍呼道:“入宴——”
宮宴設在後面的寶寧殿,地方稱不上多大,故殿外也鋪了拜毯,擺了散席,以紫檀屏風和盆景花卉布置,專給那些無權無勢的小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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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寶寧殿內,周文帝身居龍椅,鳳座空懸,皇貴妃在他下方右手邊,往後是長公主,太子公主,及一應王公貴族,下方左手邊是瑜王,再往後便是薛進和楚熹了。
楚熹正要借著宮燈細細打量瑜王,不想瑜王先捧杯朝她看過來:“本王在此,恭賀楚城主升臺之喜。”
“嗯?”楚熹一頭霧水的端起酒盞:“怎麼?”
周文帝笑著解釋道:“今早朕收到安陽上書,老城主自言年事已高,要將城主之位傳於膝下獨女。”
輝瑜十二州,八大世家,三十六城,不算周氏皇族,如今安陽楚家應當位列第一。
少城主這名銜畢竟矮人一頭,老爹此時傳位於她,是想要往她臉上貼金,叫她在皇帝面前站的更理直氣壯。
楚熹輕笑一聲,飲盡杯中酒,因皇帝陪飲,列座王爵大臣也紛紛舉杯,如此一巡酒過後,高臺奏樂,舞姬登場,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可比春節聯歡晚會更精妙絕倫。
不過也沒幾個人把心思放在這歌舞上。
楚熹目光在殿中遊蕩一圈,掃過謝燕平,又掃過謝善臻,被謝善臻怒瞪一眼,一怔,忙睜大眼睛瞪回去,半點虧也不吃。
謝善臻更惱,放在案幾上的那隻手緊繃繃的握成了拳,大概是很想再同她打一架。
楚熹揚眉,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樣。
一旁的謝燕平拍了拍謝善臻的手腕,對楚熹淺淺一笑,仿佛在說,我弟弟不懂事,不要與他計較。
這倒是讓楚熹有些不好意思了,默默收回視線,一下撞入薛進的眼底。
薛進往她碗中夾了一顆“明珠”,語氣頗為溫柔:“多吃點。”
明珠,俗稱羊眼。
楚熹連羊肉都嫌太膻,非炙烤不吃,何況這羊眼,光是看著都嫌膈應,招來宮婢,換了碗筷。
周文帝坐在龍椅上,目光不離楚熹左右,將這幾人的小動作瞧得一清二楚,不由笑了笑。
惠娘尖長的指甲輕敲了兩下杯盞,開口道:“本宮聽聞,楚城主北上之路與小謝將軍鬧了點不愉快,按說楚城主是女子,又是朝廷的貴客,小謝將軍還不趁此機會向楚城主賠個禮。”
周文帝看向惠娘,附和著點了點頭。
聖意至此,謝善臻不得不站起身來朝楚熹敬酒:“多有得罪,還請,楚城主見諒。”
這事有謝燕平從中周旋,二人並未結下深仇大恨,謝善臻主動賠禮,楚熹自不會刁難,正欲起身應承,忽聽惠娘嬌笑著說:“一杯心不誠,小謝將軍該自罰三杯才是。”
皇貴妃一來是皇帝寵妃,二來是瑜王義女,他日太子登基,她便位尊太後,不論王公貴族還是文武百官,都要給她幾分面子,因此紛紛起哄。
謝善臻面色陰沉,強顏歡笑:“好,那我自罰三杯。”
宮宴上的酒盞可並非那等一口一杯的小玩意兒,連罰三杯,相當於一口氣悶掉一瓶玉泉二兩半。
謝善臻大抵酒量一般,三盞飲畢,臉都泛起陣陣酡紅。
楚熹也跟著幹了,特地將酒盞倒懸,示意自己半滴不剩,喝得很幹淨:“不過是一點小事,我原也沒放在心上,往後不必再提。”
周文帝笑道:“這樣極好。”
眾人也連聲誇贊楚熹氣概非凡。
這時瑜王問道:“昨日楚城主在長寧街遭了刺殺,可查出幕後指使?”
薛進淡淡道:“刺客是個八歲孩童,一經逼問便招了供,據他所說,幕後主使乃十方會。”
周文帝嘆了一聲道:“朕顧念百姓日子過的艱難,始終不願與他們刀劍相向,他們倒是變本加厲,愈發的猖狂。”
馬上有官員站出來說要帶兵清查十方會,以震懾江北的流民匪寇。
先帝貪戀酒色,暴虐成性,惹得百姓怨聲載道,周文帝繼承大統後便以仁慈為國道,俯順輿情,收攏民心,可惜連年戰事,又逢天災,他所推行那些於百姓有益的政法不過杯水車薪,才導致十方會日漸強盛,到如今已經敢明目張膽的和朝廷作對。
“十方會中多為受蒙騙和蠱惑的尋常百姓,譬如那名八歲孩童,小小年紀,何罪之有,臣以為,隻要天下太平,再無戰亂,百姓不必流離失所,十方會自然土崩瓦解。”
“愛卿此言有理,朕亦不願傷及無辜百姓。”周文帝說著,向薛進和楚熹舉杯:“隻願朝廷與江南修好結成,天下長久太平。”
眾人自要捧盞陪飲。
末了,禮部尚書提及太子與楚氏之女的婚事。
朝廷這幫人心裡明鏡似的,薛進和楚熹不可能將掌上明珠送來帝都做什麼狗屁太子妃,滿口不提正主,隻道一個“楚氏之女”,給夫妻倆留足了餘地。
既如此,薛進沒道理不答應。
周文帝便笑著讓太子以茶代酒,敬薛進和楚熹。
太子年四歲,比楚楚還小一點,不過行事很規矩,口齒也伶俐,他走到夫妻二人跟前,雙手持杯道:“孤必不負王爺與城主,定會將太子妃視作珍寶。”
太子和惠娘有八分相似,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不為過。不提惠娘人品,她的樣貌絕對無可挑剔,因此太子賀元也生得十分可愛,小小孩童,這般一本正經,看著還怪有趣的。
楚熹正想逗逗他,忽然瞥見他的小拇指,心裡咯噔一下。
太子的小拇指竟然與無名指差不多長!
楚熹強忍著不去看一旁的瑜王,但剛剛瑜王向她敬酒恭賀時,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瑜王那隻手的小拇指,也和無名指差不多長!
待太子回到座上,楚熹才緩緩的抬起頭,她與薛進對視,薛進很平靜的微微頷首。
關於基因遺傳這件事,沒人比薛進更懂。
楚楚尚且年幼,臉上嬰兒肥還沒消退,大眼睛,小團臉,怎麼看都是一個縮小版的楚霸王,老爹總是抱著楚楚很得意的說:“真好,我們家楚楚可真會長,半點不像她爹。”
薛進當下不聲不響,一回到住處必然把手伸出來與楚楚的手作比較,然後怨氣衝天的說:“什麼叫半點不像,這不是很像?”
薛進手指修長,且沒有指腹,從側面看說十指尖尖絲毫不為過,楚楚完全遺傳了這部分基因,同樣手指很長,同樣沒有指腹。
如果,瑜王才是太子的生父,那瑜王想扶持幼主登基,目的根本不是企圖把持朝政這麼簡單。
他要移花接木!偷天換日!
作者有話說:
我真是個廢物啊嗚嗚嗚嗚嗚
第163章
楚熹的腿在輕輕發顫。
口齒酸痒,心髒狂跳,一肚子整裝待發的驚天大八卦。
救命!好難受!
薛進抿著唇,默不作聲地幫她斟了一盞酒。
楚熹投去感激的眼神,毫不猶豫的一口吞掉,熱辣辣的酒暫時壓下了她內心的澎湃。
“別喝太急。”
“沒事。”
楚熹輕撫胸口,忽然理解了軍中那些將士為何總傳她的謠言。
真假先不論,有證據可尋啊,故事情節足夠刺激啊,這要是不和旁人說道說道,分析分析,自己一個人能活活憋死!
楚熹的內心戲雖然足,但面上並無任何異常,喝酒吃菜闲聊一樣也不耽誤,不得不承認,帝都的美酒與皇城的佳餚的確堪稱天下一絕,尤其是這道糊塗鴨,應該是用山藥和酒調配而成的原湯以小火煨了許久,又換加入豆粉香芃的高湯接著煨,待鴨肉熟爛,鋪上一層鮮菇和魚翅,嘖,這湯的滋味就別提有多鮮美。
楚熹喝完一盅,仍覺不夠,正欲叫宮婢再續上點,薛進便將自己跟前那一盅推了過來。
仰仗殿內的清歌妙舞,楚熹小聲問:“你不嘗嘗嗎,好喝。”
薛進看也不看她:“別忘了我們還在吵架。”
楚熹隻好吃獨食,可才舀一勺,覺得味道不大對,沒有先前那一盅味道濃厚,當下以為自己喝的太多,有些膩著了,又拾起筷子去挑揀清爽的菜品。
謝善臻用餘光瞄著她,隻見她一邊眼珠亂轉,一邊吃得兩腮鼓鼓,忍不住撇嘴,小聲嘟囔:“倒是一點沒變。”
這句話全然是無意識的脫口而出,不摻雜半點惡意又或善意,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時過境遷的感慨。
謝燕平笑笑。
他當然清楚謝善臻口中的“一點沒變”所指何事。
那年梁家歸途遭西北死士截殺,梁明山不幸亡故,礙於局勢,他與楚熹定下婚約,而後陸廣寧設宴壓驚,楚熹便以未婚妻子的身份坐在他旁邊。
情景和今日實在很像。
眾人高談闊論,各抒己見,楚熹卻隻顧埋頭苦吃,似乎天塌下來都與她無關。
彼時的謝燕平分明肩負重擔,可受她的影響,心裡也格外輕松。
西北的蠢蠢欲動,沂都的野心勃勃,朝廷的腐敗無能,合臨的危機四伏,這一切的一切,在那一刻仿佛離謝燕平很遠。
謝燕平隻需看著眼前,依著她的喜好,將她愛吃的菜餚擺在她面前,順著她的心意,吃掉那些她避之不及的青蔬。
若說憂愁,唯有一樁。
成婚之後,長此以往,恐怕會胖許多吧。
“楚城主。”周文帝清潤的聲音將謝燕平拉扯出回憶:“今日雖並非滿月,但亦可觀射月之舞,你瞧。”
話音未落,內侍搬來八方彩鼓,殿上懸起一輪明月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