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瑜王的義女,位尊皇貴妃,膝下有太子,皇後那邊又不成氣候,且聖眷正濃,寵冠六宮,按說惠娘在後宮的地位十分穩固,無需再如此謹慎提防。
可見她對周文帝,是非常在意的。
就是不知道這種在意到什麼程度,能不能蓋過她對權勢的渴望。
周文帝一死,幼主登基,她便是當之無愧的太後,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縱使惠娘滿腹謀略,野心勃勃,一旦動了真情,便會生出難以遮掩的妒恨。
瑜王手眼通天,倘若有所察覺,絕不可能再信任惠娘,而惠娘有今日地位,也不是吃素的,隻要她站到周文帝的陣營裡,與周文帝聯手對付瑜王,那帝都城這一池水,勢必被攪得翻天覆地。
兩不相讓,局勢才會明朗,才會有可乘之機。
不過惠娘這個人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想讓她露出狐狸尾巴,楚熹自覺還得再下一劑猛藥。
……
承殿是周文帝私下會面大臣的場所。
瑜王在此等候,他匆匆地趕來,倒像是他被召見。
“皇叔今日進宮所為何事?”
“臣聽聞,楚熹一早來向皇後請安?”
“是啊。”周文帝好脾氣的笑笑:“她在江南雖手握重權,但自幼長在小門小戶,生平第一次到帝都來,看什麼都覺得新鮮,見過了朕,便格外好奇皇後的模樣。”
瑜王眉頭緊皺,簡直能夾死蒼蠅:“陛下未免將那楚熹看的太簡單了,當日圍攻常德,若非她憑空變出十萬兵馬,帝軍怎會落敗。”
周文帝道:“她身邊有祝宜年那等謀士,又有所向披靡的戰神仇陽,自然久負盛名,皇叔不曾見過她,不知她本性,其實與尋常女子並無太多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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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王急著入宮面聖,隻是想探一探周文帝虛實,現下見周文帝打著太極避重就輕,心中已有定論。
這位活在他羽翼之下,朝不保夕的年輕皇帝,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帝王權術,意圖利用江南勢力來制衡他。
瑜王不禁暗自冷笑。
重兵在手,一切陰謀詭計都是無用功。
他麾下十萬大軍就在輝瑜邊界之地,薛軍區區兩萬精銳,再怎麼兇悍也抵不過他裡應外合。
待他殺了周文帝,把罪責往薛進身上一推,便可幹脆利落的除掉江南那兩個心腹大患,屆時再扶持太子登基,打著匡扶周室大業的旗號,名正,言順,整個輝瑜十二州,任誰也挑不出他的錯,若有哪個不長眼的敢趁亂起兵,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國反賊。
而此番謀劃,隻缺一個薛進弑君的名目。
瑜王拿定主意,立時舒展眉頭。
“哦,陛下這麼一說,臣倒是真想見一見這安陽楚霸王。”
“過兩日朕會邀他們夫妻二人進宮赴宴。”周文帝笑得頗為輕松:“朕以為,這天底下沒有解不開的仇恨,薛進在江南極得民心,想必也不願為了那些陳年舊事讓百姓深陷苦海,隻要他們答允與元兒這樁姻親,往後江南江北便可安堵如故了。”
“是啊。”瑜王點頭附和:“為了大周江山永固,為了大周子民安生,陛下也該與薛進化敵為友才是。”
聽瑜王這麼說,周文帝更加欣喜:“那後日宮宴,請皇叔務必放下心中芥蒂。”
“自然,自然。”
瑜王滿口答應著,可一走出承殿,便換了一副嘴臉,他將奉命送他出宮的內侍喚到身旁,低聲吩咐道:“轉告皇貴妃,宮宴那日定要設法讓皇帝和楚熹暗行苟且,再由她親自撞破,以將產驚胎之名公之於眾,無論如何,要使得薛進在文武百官面前受盡屈辱。”
瑜王這算盤打得極好,一旦事成,薛進和周文帝之間便是新仇加舊恨,絕無化解的可能,而周文帝也難以再用薛進制衡瑜王,瑜王不僅鏟除了潛在危機,還順帶手埋下一顆“弑君”的雷。
進可攻,退可守,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
楚熹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甚至做了一場噩夢。
夢裡,她騎著馬在夜幕中奔逃,就在她以為自己將要逃出生天時,一支箭穿胸而過,滾熱的鮮血染紅了白馬鬃毛。
從馬背墜落的瞬間,失重感格外逼真,楚熹猛然驚醒,下意識的撫摸胸口。
還好,還好,一場夢而已。
楚熹折身坐起,煩悶地揉了揉眼睛。
這帝都看似水平如鏡,實則劍戟森森,每個人都暗懷城府心機,雖不見血浸沙場、不聞硝煙彌漫,但亦如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種壓抑的緊迫感,自楚熹和薛進成婚後,就再也沒有體會過了。
“少城主。”宮婢見她醒來,緩步走近臥房:“陛下在殿外等候多時了,少城主可要起身梳洗?”
“他等了多久?”
“將近一個時辰。”
楚熹聞言,忙讓宮婢替她更衣梳洗。
帝都夏季漫長,秋季短暫,故而白晝溫暖異常,時至黃昏便如一隻腳踏入初冬。
周文帝身著一襲暗紅織金鶴氅,頭戴著翡翠玉冠,端坐在窗下,神情沉靜的盯著棋盤,沒有絲毫等候多時的不耐。
楚熹放慢腳步,輕輕走到他身旁。
周文帝一無所覺,修長白皙的手指捏著一顆黑色棋子,正猶豫該放在哪裡比較好。
圍棋博大精深,楚熹隻在祝宜年的逼迫下學得一點皮毛,按祝宜年的話說,可以學而不精,卻不可一竅不通,即便不能與人博弈,也要看懂棋盤之上勝負之勢。
“自己和自己玩還難成這樣?”
周文帝將棋子團進掌心,偏過頭看她:“少城主走路怎麼沒聲音。”
楚熹笑道:“想嚇你一跳,可惜你不給我面子。”
周文帝無奈地搖了搖頭:“若是叫人一嚇就跳,如何能坐得穩皇位。”
“嗯……也是,快別琢磨了,黑子明擺著輸定了,不是說好去滿香樓看花魁跳舞嗎,走哇。”
“黑子輸定了嗎?朕怎麼覺得還有一線生機。”
“那就先放著,改日再來下。”
周文帝這才站起身,笑著說道:“少城主又不是今日來明日便要走,為何如此急不可耐。”
“陛下有所不知,我若太晚回去……算了,不說這個,怪掃興的。”
“那好,今夜不許說半句掃興的話,誰若是說了,就自罰一杯。”
楚熹爽快答應:“怕你不成,我酒量好得很呢。”
周文帝望著她的眼睛,聲音忽而輕柔:“朕拭目以待。”
……
帝都建成之處,取四方十六州城磚,動用百萬勞力建成了高十二丈的城牆,如今這城牆圍著江南江北僅剩的煙雲繁花。
楚熹入城時驀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背過的一句詞: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長樂街為帝都的中軸線,寬餘五十丈,從永寧門一直延綿至皇宮正門外的朱雀門,長街兩側每相隔半丈便有一架七重玲瓏燈,東海鮫人油做成的如小臂般粗的蠟燭自黃昏起便會點燃,燃盡之時將將黎明。
這裡沒有戰火,沒有災荒,沒有沂江兩岸延綿不休的戰事,也沒有朝堂之上勾心鬥角的紛爭,隻有錦衣繡袄,寶馬香車,從長樂街兩側的裡坊魚貫而出,歡聲笑語好不自在。
楚熹聽見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與夫君撒嬌:“那尚書夫人新得了滄瀾閣的雙面繡扇,竟然就這麼把我壓過去了。”
她夫君聳聳肩,取了腰間一枚玉佩給她:“明兒拿這去給她瞧,大雪山那裡來的,我一千兩銀子剛換來。”
那女子掀開帷帽紗幔,眼神閃閃發光,而比她眼睛更亮的事紗幔邊上綴著的一排合浦珍珠。
那珍珠一顆便可養活沂江邊一戶三口之家。
而她這顆珍珠放在長樂街上,也不過爾爾。
天下腳下,百年帝都,哪怕城牆之外危機四伏,流民草寇數之不盡,城牆之內仍然是一派紅飛翠舞,花天錦地的富貴景象。至於那些著布衣穿草鞋的平民百姓,都藏身在繁華之下,如炊柴,如燈油,無聲無息的燒盡,隻為替高官權貴點燃這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楚熹心裡明白,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周王朝,正是被眼前跗骨之蛆般的權貴們一點點蠶食,因此,看著這奢靡浮華的長樂街,不免感到一絲悲涼與恐怖,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眼中近乎百鬼夜行。
楚熹強撐著擠出一抹笑,轉過頭對周文帝道:“好熱鬧啊!我原以為在萬朝河上看的水戲,就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熱鬧的景象,怎料除了錦繡之都,江北還有這樣一個不夜城!”
周文帝嘴角的笑意同樣有些勉強,是以並未察覺楚熹的異常:“少城主喜歡就好,再有不遠,便是滿香樓了。”
“聽陛下這意思,好像經常來?”
“朕看起來是那種會到青樓尋歡作樂的人?”
“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賀公子難道沒聽過這話?”
“怎麼叫我賀公子,未免太疏遠了。”周文帝自然而然的改了口:“賀公子和楚小姐,是能一起來青樓的關系嗎?”
楚熹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那我叫你……哥哥如何?”
“我這個哥哥可是不太正經,竟帶著妹妹來逛青樓。”
“好吧,那我就委屈委屈,準你喚我一聲姐姐。”
周文帝啞然失笑。
滿香樓雖隻十五月圓夜才有花魁登臺獻舞,但尋常日子裡也頗為熱鬧,離老遠楚熹便聽見前方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
說老實話,這樂曲並不動聽,甚至有些空洞和蒼白,時而似一潭死水般寂寥,時而似女子幽怨的嗚咽,聽得人頭皮發麻,不過在此行此景下,倒是格外協調。
“到了。”
楚熹仍然驚嘆:“這麼多人啊,咱們能擠進去嗎?”
周文帝朝她伸出手:“妹妹不必擔心,有哥哥在。”
“欸。”楚熹站在車轅上,雙手插著腰,很趾高氣昂:“怎麼不叫姐姐呢?”
“女子的年歲豈能玩笑,到底不好委屈了妹妹。”
“年歲不能開玩笑,咱們可以論輩分呀,你不如叫我聲姑姑。”
“也別姑姑了,我幹脆叫你聲姑奶奶。”周文帝的手又往前伸了半寸:“姑奶奶,請吧。”
楚熹笑著握緊他的手,輕輕巧巧地蹦下來:“得啦,不敢佔這便宜,回頭你找我秋後算賬怎麼辦。”
周文帝雖是微服出宮,但早已派人到滿香樓打點過,他一來,那滿臉脂粉的鸨母便恭恭敬敬的上前迎他:“公子,樓上雅間都預備妥當了。”
楚熹說:“我不要雅間。”
鸨母看向周文帝,見他一個眼神,便曉得今日做主的是這位穿著鬥篷戴著帷帽的女子:“既如此,兩位客官這邊請。”
滿香樓這名字俗氣至極,可裡面設計倒雅致的緊,一樓依照著八卦太極陣,中間是個偌大的圓臺,四周設席擺案,每個座位旁皆有一盞小燈,燈上有字,離圓臺最近的主座分別上書“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次座為“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而最後排散座則是二十四節氣。
楚熹覺得蠻有趣,問周文帝:“賀旻哥哥真沒來過?”
“真的沒有。”
“那你猜,樓上雅間取了什麼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