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進抿唇,扯過被子又躺下,明擺著不願接受楚楚會長大的事實。
楚熹彎了彎嘴角,很快又重歸正色:“說哪去了,根本不是剩飯的事,我也沒有非逼著她吃下去,我就是想讓她明白半碗米飯來之不易。”
“同理,她無心之舉犯了錯,你還怕我責備她,讓她去找老爹避風頭,那丫鬟就沒有心疼自己的父母嗎?我不指望楚楚這輩子有什麼大作為,不過是想讓她做個好人,能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分辨是非對錯的好人。”
薛進輕輕嘆道:“我知道了,往後我不護著她就是。”
楚熹這才挨著薛進躺下,沉默一會說:“今日這事,還真給我警了個醒,不管我再怎麼仔細,安陽府的環境擺在這呢,整日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丫鬟嬤嬤前呼後擁的,人人都順著哄著,楚楚哪裡能知道什麼人間疾苦,隻會覺得自己天生高人一等。”
他薛進的女兒難道不是天生高人一等嗎?
這話薛進也就在心裡想想,嘴上仍是插科打诨:“山珍海味?我怎麼沒見過,你們背著我偷吃的?”
“看你這何不食肉糜的樣子,和尋常百姓比,你吃的不是山珍海味?連你都這樣,何況楚楚。”
“……”
“薛添丁,你是不是想說,人本來就有三六九等、高低貴賤之分,既世人皆如此,我這樣要求還不到五歲的楚楚,有些太偏執了。”
薛進側過身,盯著眉眼裡含了幾分愁容的楚熹。
很多時候,楚熹都不像個當了娘的女人。走路一如既往的喜歡踢石子,講話依然清脆爽利,笑起來臉龐是圓潤的,白裡透紅,浮著一層細膩的光暈,胸比從前鼓,又並非成熟的豐腴,相較二八年華的少女,她看上去似乎更活潑,更有嬌俏,更有那股敢想敢做的冒險精神。
沒什麼事值得她畏懼與擔憂,仿佛天塌下來,她也能一隻手撐住。
唯獨涉及楚楚,她的小心謹慎簡直可以用驚弓之鳥來形容,偶爾,薛進會覺得沒必要。
“對比同齡的孩子,楚楚已經足夠乖巧。”薛進握住楚熹的手,低聲道:“楚楚畢竟還小,有些道理,等她長大再教她也不遲。”
“你以為我想讓楚楚活的這麼拘束嗎,如果她生在尋常人家,這輩子能衣食無憂,健康幸福,那就很好了。”楚熹頓了頓,苦笑一聲道:“可她是我們的女兒,又那麼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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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封建制度下的古代,還是擁有高度文明的現代,人都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楚楚自打來到這世上,就被稱作金娃娃,放眼輝瑜十二州,找不到另一個比她更尊貴的小姑娘。
李瓊李善肩負血海深仇,苦心經營二十餘載,這才攢下十萬兵馬;薛進年少入關,忍辱負重,幾經生死,這才割據江南四州;楚光顯也曾深陷困頓,獨闖帝都,為民請命,這才有如今富可敵國的安陽城。
旁人苦心積慮得到的一切,楚楚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盡數掌握。
她還小,還不懂財富和權勢意味著什麼,可終有一日,她會明白,她的一句話,一個決定,甚至不經意間皺皺眉頭,都必須慎重,慎重,再慎重。
這一點楚熹深有體會。
自亂世以來,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背後都牽扯到無數百姓的命運,倘若當日她沒有召集常州子弟兵趕赴常德,那江南四州勢必會淪為人間煉獄。
僅僅是一個她尚且如此,何況楚楚。
楚熹真的不奢求楚楚能有什麼大作為,隻願自己的女兒是個好人,能分辨是非對錯的好人。
雖然楚熹並未把心裡的煩惱掰開揉碎了擺在薛進面前,但薛進可以從那句“我們的女兒,又那麼聰明”裡摸索出她緊張的根源。
“不然,這樣好了。”薛進一邊掐算著日子,一邊慢悠悠道:“等議和的事辦妥,我們帶楚楚四處走走,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多走走多看看,總歸是沒錯的。”
楚熹像是一早就等他這麼說,忙跪起身,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很高興地看著他:“行啊,正好我過些日子要去各州鄉裡轉一圈。”
薛進有點想問楚熹去鄉裡做什麼,但他知道,這一聊起來很容易打開楚熹的話匣子,八成兩三個時辰都說不完。
有些話明早再說也是一樣的,可有些事非得趁著夜色不可。
薛進像晃楚楚的小手那般,輕輕晃了晃楚熹的手。
實在是很奇怪,他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竟一下子將楚熹從母親的角色當中拉扯出來,心頭升起無邊無際的遐想。
於是楚熹羞澀的抿嘴一笑,視線在薛進身上來來回回的巡視,仿佛考慮從哪裡著手比較好。
在夫妻間的床笫之事上,薛進一貫喜歡端著,總像個第一次入洞房的黃花大閨女,但黃花大閨女也不是什麼都不懂。
“嘶……我後背有點疼。”
“哪裡疼哪裡疼?”
楚熹馬上就說:“快把衣服脫了我幫你瞧瞧。”
薛進看她那急不可耐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不過還是在她的協助下脫掉了一半寢衣,露出一半平直而白皙的肩膀。
“哎呀,你不說沒多大事嗎,這一片都燙紅了。”
“嗯……有嗎?”
“有沒有你自己不知道?怎麼樣?很疼嗎?”
“也不是很疼。”
“真的?”
薛進不說話,學著楚熹的模樣抿嘴笑,再配合那衣衫不整“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著實是讓楚熹心神蕩漾,遂二話不說的撲了上去。
薛進一把將她抱了個滿懷,之後的事便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
朝廷和薛軍的議和洽談了足足一個月。
其實對於議和的條件,兩邊早已有定數,不過是各用巧勁往下壓價格。
薛軍目的很明確,他們願意接受朝廷的招降,願意向大周朝天子進獻全部戰俘和戰利品,也願意每年供奉一定的賦稅,以此交換江南百姓賴以生存的沂江。
朝廷則表示他們不能完全割舍沂江,最多以萬朝河為界限,薛軍朝廷各管一段,大家互不侵犯。
就為著這麼一件事,爭執了一個月,最後還是李善忍無可忍了,把十幾萬吃飽喝足的將士拉到江岸上操練,才唬住那些貪生怕死的朝廷官員,順利敲定了議和條件。
加封薛進為江南王的聖旨趕在年前送到了安陽,按照規章制度,旁人該稱薛進一聲“王爺”,楚熹呢,勉勉強強也算個“王妃”了。
可這兩個稱呼在安陽是虛無縹緲般的存在,薛軍身邊這些人,要麼喚他“薛帥”,要麼喚他“姑爺”,根本不把所謂的江南王當回事,自然就輪不著楚熹去當什麼“王妃”。
要說議和給安陽帶來的最大改變,那就是鍾家又重新開始和楚家走動了,雖然礙於朝廷方面的壓力,不敢太張揚,但小輩之間串個門無傷大雅。
老爹看著楚熹,眉開眼笑:“晉州那邊來信說,恁小表哥不日將到,還帶來了恁之前拜託他們尋找的陸家小六。”
“小表哥?”
“就是恁二舅的幺兒,隻比恁大三個月的小表哥,恁鍾楊表哥不記得啦?”
鍾家人丁興旺,表哥就像那提溜嘟嚕的葡萄,楚熹哪裡能分得清誰是誰,不比老爹,老爹是打心眼裡喜歡鍾家那幫人,要不是當初鍾老爺子和鍾老夫人大恩大德,把寶貝女在閨房裡多養了幾年,就沒有他楚光顯今日風光。
於老爹而言,鍾老爺子和鍾老夫人對他如同再造,鍾家這門親戚他不能不認:“恁這幾日先把那些瑣事放一放,常到碼頭去接接恁小表哥,人家主動和咱們來往的,咱們可一定得招待好嘍。”
“可我……行吧行吧,我去接還不行嗎。”
楚熹手頭上的瑣事多和薛進有關,晚膳時分,她便將此事告知了薛進:“我這陣子有的忙了,你另外找人吧,依我看把陸深調過來正好,順便把他弟弟接走。”
薛進給楚楚夾了一塊小排骨肉,抬起頭問:“小表哥?你見過?”
“應該是見過的,老爹說他小時候來過安陽,我娘特別喜歡他,還不止一次的提過要親上加親,但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是嗎……這種八百年不來往的親戚,也不值得你專門騰出幾日功夫陪他吧。”
“你不總想著和鍾家牽線搭橋嗎,如今機會來了,還不好好把握住?”
“嗯,挺好。”
薛進心不在焉的往楚楚碗裡夾菜,眼看著要堆起小山尖了,楚楚抓著筷子哼哼唧唧地說:“爹爹,我吃不完。”
薛進又全夾回自己碗裡,反正他們父女倆誰都不嫌棄誰。
楚熹在莫名其妙的詭異氣氛中,慢半拍的意識到問題所在,很不經意的補充了一句:“還得準備些手信給我小表哥帶回去,單是他家裡嫡子就有三四個,何況大表哥二表哥呢。”
楚熹這句話給了薛進兩點信息,第一,小表哥有三四個嫡子,必然也有妾室所生的庶子,第二,她還有大表哥和二表哥,小表哥並非什麼特殊親昵的稱呼。
薛進方才醒過神,想起小表哥其實年紀也不小了的事實。
說到底,要怪仇陽,要怪祝宜年,要怪這兩個清心寡欲到可以直接出家做和尚的討厭鬼,是他們給薛進造成一種“大齡未婚男”是常態的固有觀念。
第148章
薛進有時候會反省自己。
分明他和楚熹的孩子都那麼大了,楚熹對他也沒得挑剔,別說賢內助了,頂梁柱都不為過,他為什麼還總是放心不下,總是覺得楚熹會喜歡上外面的野男人,然後頭也不回的離他而去。
其中因由,薛進是知道的。
隻是礙於尊嚴,不願承認。
當初,薛進實實在在的目睹過,目睹過那個草包三小姐是如何愛一個人。看到他眼睛就會發光,稍微一撩撥就會臉紅心跳,難堪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羞澀起來簡直像一朵倚風而立的小荷花。
自他和楚熹第一次分開後,他就再也沒有從楚熹臉上見過那樣的神情。
“楚熹。”
“唔……怎麼了?”
“沒事,剛剛做了個怪夢。”
“嚇我一跳……”
楚熹咕哝一聲,轉過身去很快又睡著了,徒留薛進望著滿室清冷的月光,強壓下心底一絲絲的酸澀。
這就是他反省自己的時候。
薛進經常會夢到楚熹用從前看他的眼神,看著別的男人,用從前對楚光顯說話的口吻,那般義無反顧地說:“我就是喜歡他!就是離不開他!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著他!你要是敢傷害他!我就跟他一塊去死!”
而薛進像是被束縛住了手腳,隻能抱著泣不成聲的楚楚茫然無措的站在原地。
如此怪誕,荒繆,虛浮,薛進始終不願將這種夢稱之為噩夢。
可即便如此怪誕,荒繆,虛浮,他也會在太陽尚未升起前感到憂慮。
倘若楚熹當真無所顧忌的拋下一切,拋下女兒,拋下老爹,拋下安陽城,隨著別的男人遠走高飛,他該怎麼辦才好。
薛進斟酌又思量,但仍如夢裡一樣,像是被束縛住了手腳。
他自然有著將那個野男人除之後快的狠心,可楚熹說生死與共,要玉石俱焚,隻這一條就捏住了他的命脈,令他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於是薛進破罐子破摔的想,楚熹愛怎樣就怎樣吧,是遠走高飛,是浪跡天涯,都隨她去,她哪裡真正見識過人間的險惡,哪裡真正體會過亂世的艱難,興許用不上半個月,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跑回家,抱著他的大腿幡然悔悟。
到時候他一定要狠狠治楚熹一把,讓楚熹在他跟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可這等符合他心意的設想,在現實當中著實有些立不住腳。
畢竟,楚熹那樣的人,縱使改名換姓,縱使從頭再來,也能把日子過得眉歡眼笑。
保不齊哪一日,楚熹會把對楚楚的愛盡數給另一個孩子。
薛進每每思及此處,都恨不得替楚楚痛哭一場。
這是他做過最壞的打算,也是最最不能忍受的結果,因此,他必須謹慎提防楚熹身邊出現的任何一個男人,從根本上杜絕三口之家遭到破壞的可能性。
薛進這些小心思一向隱藏的極好,楚熹絲毫察覺不到,事實上楚熹早已習慣了薛進“無緣無故”的猜忌,他要是忽然間就不在意楚熹和其他男人來往,楚熹恐怕還會掉過頭來懷疑他是不是在背地裡搗鬼了。
婚姻,夫妻,說到底不過是一把鑰匙一把鎖,能湊成一對已然是天大的緣分,看起來也足夠牢不可破,可鑰匙不仔細保管是會弄丟的,鎖過於招搖同樣會惹人來撬,想一把鑰匙一把鎖永遠不更換的走到最後,免不得得盯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