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陸遊自幼共用著同一顆心,陸遊喜歡的,他也喜歡,陸遊討厭的,他也討厭,早習慣了許多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情緒,從不去在意,更不去深究,隻靜靜等待情緒平復下來。
故而陸深不記得從何時起,他的目光開始不自覺追隨楚熹,那大抵是一種不摻雜絲毫情意的旁觀,看楚熹與人拌嘴,看楚熹犯傻,看楚熹仰頭大笑,他會極力壓抑著想要上揚的嘴角。
他承認楚熹是鮮活的,有趣的,承認和楚熹共度一生絕不會乏味,可他不願承認自己喜歡楚熹,承認喜歡楚熹,就意味著承認違抗父命是錯誤的選擇。
少年人的自尊自傲,不允許他向父親認錯。
他能欺騙自己,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卻無法欺騙陸遊,克制不住陸遊的感情。
陸遊受他的影響,愈發頻繁的談論楚熹,總是一邊說著楚熹如何如何,一邊眉開眼笑。
陸遊是遲鈍的,陸深不能放任陸遊繼續沉淪。
“她和謝燕平的事已然定下來了,你就算後悔也沒用,此時後悔,隻會平白惹人譏諷。”
陸深義正言辭的同時,真希望陸遊能理直氣壯的說一句“我從未後悔”,隻要陸遊開口,他就能繼續欺騙自己。
可陸遊默認了,公然將喜歡楚熹這件事擺在明面上。
喜歡,還不到愛那麼深刻,僅僅是年少時的一點心動,無傷大雅。
陸深允許那顆後悔的種子埋進自己心裡,以為終有一日會將它逐漸淡忘。
不承想那顆種子竟在他心裡生根發芽,長出無數個“如果”,每當他疲憊而又麻木時,這無數個“如果”就會跳出來肆無忌憚的作亂。
“如果當初”“如果能重來”“如果是楚熹”
對待自己的感情,陸深有著超乎常人的理智、冷靜、清醒,他心知肚明,與其說後悔錯過,倒不如說他極度厭惡而今的生活。
這些關於楚熹的妄想,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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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楚熹跳江的那一剎那,陸深是真的想結束這一切。
死了,就徹底輕松了,再也不用背負著沉重的枷鎖。
偏楚熹又不由分說的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一雙眼亮晶晶的看著他,要幫他救回陸遊,要還他錦繡之都,要洗淨他滿身泥濘,要讓他幹幹淨淨的重活一次。
“好冷……”
被子裡的人皺著眉頭,蜷縮起身體,臉頰的酡紅不知何時褪去,愈發蒼白憔悴。
陸深低下頭,隔著兩層棉被抱緊她。
他想,他或許不愛楚熹。
但他這條命,就懸在楚熹指尖。
星月未落,朝暉浮動。
遠處淺淺的金光隨著雞鳴擴散,一彎月影藏在白雲裡,就要看不見了。
漁夫被老父親的咳嗽聲喚醒,趕緊從昨晚臨時搭的木板床上爬起來,給老爺子端了碗溫水,小聲道:“爹,快喝點水壓一壓。”
老爺子去雲麓城求醫無果,大概是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不願意開口說話,隻接過碗淺抿了一口。
大嫂也醒了,披上外袍走到炕沿邊,寬慰愁眉不展的公爹:“爹,別急,過兩日我們一家人就搬去江南,江南有大夫,有藥,沒這麼冷,你這病很快就能養好了。”
“去江南……”
“是呀,去江南,安陽城。”
老爺子布滿褶皺的臉顯露出些許笑意:“安陽好啊,安陽是寶地。”
想到家裡那位纏綿病榻的安陽少城主,漁夫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對大嫂道:“去東屋瞧瞧,炕是不是涼了。”
“哎。”
大嫂認定陸深是楚霸王的入幕之賓,孤男寡女獨處一夜再合情理不過,特地把東屋騰出來給他二人。
走到東屋外,輕輕推開門,打眼往裡面一掃,饒是成婚多年的婦人也不禁羞紅臉。
容貌俊秀的男子側身躺在炕沿上,與隻露出黑發的女子共用著同一個枕頭,那般親密無間的貼在一起,仿佛喘氣都能噴灑在對方臉上,而他白皙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攏著幾縷烏黑柔軟的發絲,憑空添了幾分纏綿的豔色。
大嫂正要退出去,腳剛往後一挪,便驚動了熟睡中的陸深。
陸深猛地睜開眼睛,掌心順勢貼上楚熹的額頭,長長的舒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我有榜單字數,過年這幾天欠下的,過完年準得補回來QAQ
第129章
折騰一晚上,楚熹終於退燒。
陸深緊皺的眉頭方才得以舒展,他坐起身,看向房門處,視線稍顯冷冽。
大嫂訕訕一笑,詢問道:“少,少城主好些了嗎?”
“嗯。”
“那就好,那就好……”
大嫂和陸深沒有話說。
她時而覺得很奇怪,像楚霸王這等地位尊貴的人,會盤腿坐在熱炕頭上和她侃侃而談,言語中把她當成救命恩人一樣看待,反倒是這“木頭”,在楚霸王跟前雖然溫馴平和,但離了楚霸王的眼皮子底下,總是冷漠而傲慢,透著一絲淡淡的疏離。
大嫂悄聲退出外屋,到窗下抱了一捧幹柴,開始一天的勞碌。
燒火做飯,免不得有動靜。
楚熹咕哝一聲,費力地睜開眼睛:“要喝水……”
陸深一手端著水,一手將她攙扶起來:“給。”
清醒後的楚熹不會再毫無顧忌的倚靠在他懷中,隻撐著褥子勉強坐直,接過水碗一口飲盡。
仿佛幹枯的花木得到雨水滋潤,楚熹面上立時有了幾分血色,嗓子也不似剛剛那般沙啞,仰起頭問:“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日。”陸深盯著她道:“既然你已無大礙,今夜醜時後,我們便渡江。”
楚熹搓了搓臉頰,捋了把短發,眼神逐漸清明:“會不會太匆忙?你和大哥大嫂都商量妥定了?”
陸深瞧她這副模樣,便曉得昨晚自己同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又慢條斯理的重復了一遍她昏睡期間發生的事。
安陽對外宣稱找到了少城主,薛軍撤出沂江,謝燕平那邊咬定陸深已死,派人到沂軍大營接管兵權,是以沂軍也停止了搜尋。江上風浪平息,漁夫大哥自然願意铤而走險,舉家遷至安陽城,他提出的條件,於他而言難如登天,於楚熹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唔……”楚熹咧嘴笑笑,一派輕松地說道:“我本還怕老爹慌了陣腳,一聽聞我掉江裡了,非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可,沒承想他還挺穩當的。”
“也許是,這樣還能抱有一星半點的期望。”
沂江自東海至西北,延綿數萬裡,支流千百,這時節水流雖不甚湍急,但每每清晨傍晚都格外迅猛,一旦墜江溺亡,大多屍首難尋。
沿江找了兩日,仍沒有蹤跡,那麼隻有兩種可能。
死了,或是流落江北。
下令放出消息的人,必然不願她死。
楚熹沉默片刻,問陸深:“謝燕平真以為你命喪沂江,還是順水推舟奪取兵權?”
陸深道:“事到如今,我是死是活對他來說並不重要,我隻擔心陸遊……”
陸深失蹤,陸遊就失去了利用價值,謝燕平也許會對陸遊下手,以絕後患。
“別怕。”楚熹揚起臉,朝著他抿唇笑,臉頰圓鼓鼓的,一雙黑白分明的鹿眸顯出幾分嬌憨。
明明隻有堪稱敷衍的兩個字,卻讓陸深莫名安心,好像天塌下來,都不必有所畏懼。
陸深不由地輕笑一聲,忽然冒出些許復雜的情緒,羨慕薛進,又很好奇薛進此刻作何感想。
憑著男人對男人秉性的了解,陸深以為薛進絕不會很痛快。
“少城主,你醒啦!”
“是呀。”楚熹皺了皺鼻子,小狗似的嗅:“嗯?什麼味道,好香哦。”
大嫂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我煮了點粥,家裡不剩多少精米了,摻了小半碗糙米,還請少城主不要嫌棄。”
薛進經常誇楚熹不挑食,好養活,她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當真不嫌棄那有些噎嗓子的糙米。
看楚熹大口大口吃得香甜,向來細嚼慢咽的陸深也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待吃飽喝足,洗漱一番,楚熹病容褪去大半,又恢復往日活蹦亂跳的精神,她自覺慶幸,得虧是身體強壯,免疫力高,這場病擱在尋常百姓身上準熬不過去。
陸深也很慶幸,楚熹撿回一條命,他同樣撿回一條命,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渡江之事頗為順利。
大哥大嫂簡單收拾了家當,領著一老一少和兩位貴人趁著夜色登上小漁船,小漁船兩側圍著腥臭的漁網,五個人將將擠在一塊,經驗老道的漁夫大哥在前面撐船,不出半個時辰就靠了岸。
期間江北駐軍察覺到動靜,隻以為是偷渡客。
眼下戰事一觸即發,保不齊哪日就打得頭破血流,江北的偷渡客驟然增多,想管也管不過來,駐軍至多費些力氣攔截貨船,好方便中飽私囊。
陸深掌權時沒少派人抓捕偷渡客,他當自己足夠嚴防死守,輕易不會有漏網之魚,可這會成了偷渡客,才恍然察覺軍中存有如此大的疏漏,他以引為傲的沂都水軍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玩忽職守,故而上岸之後始終面色沉沉。
楚熹在太川軍營待了三年,很明白陸深的鬱結之處,走上前笑著寬慰他道:“這些兵士聽命於陸家,如今群龍無首,難免散漫一些,想想也是好事,他們在謝燕平手底下,必不會太安穩。”
沂都嫡系軍隊裡隻要十之一二效忠陸家,效忠雙生子,對薛軍攻打江北都是極大的助力。
不過也僅僅是在三分成算上多添一分成算罷了。
陸家一倒下,四角之勢瞬間瓦解。
瑜王明面上仍效忠朝廷,誰敢在周文帝和瑜王兩座大山下興風作浪,這意味著江北八州將要齊心合力,把薛軍驅逐回西北。
這三年來薛軍休養生息,各方面儲備充裕不假,可北六州自古以來就是養兵飼馬之地,曠日持久的戰事更養出了數十萬強悍的帝軍,雙方真刀真槍的殺起來,薛軍贏面委實不大。
楚熹不願江南百姓以血汗灌溉的果實,填了朝廷那口無底洞,更不願大軍壓境,毀了這安生樂業的太平景象。
尤其不願,和楚楚骨肉分離。
倘若薛軍戰敗,撤回西北,她便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縱使憑著楚家在江南的威望,也不夠庇護這天下頭號反賊的女兒一生周全,自要讓楚楚和薛進一起回西北。
所以,哪怕一分成算,她也要奮力一搏。
籠絡陸深,是這盤棋當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楚熹用手託住陸深肩上的行囊:“累不累?”
“還好。”
“那我去幫大嫂啦。”
“嗯。”
陸深雖淪落至此,但骨子裡的傲氣絲毫不減。楚熹看著他彎了彎眼睛,腳步輕快的走到大嫂身旁,意欲接過她手裡的包袱。
大嫂急忙避開:“別,怎麼好讓少城主做這種粗活,這也不沉,就是幾件舊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