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今早離開。”陸深到底忍不住摸了摸楚熹的額頭:“可你病了。”
陸深的手很涼,又不是大嫂那般粗糙,貼在額頭上說不出的舒服,可惜隻停留了短暫一瞬。
楚熹看著他挪開的手,迷迷糊糊地說:“我真沒事,能撐住。”
陸深輕嘆了口氣,手指悄然握緊:“你需要看大夫,實在不行,我隻能先帶你回大營。”
楚熹打了個冷顫,幾乎將膝蓋抵住胸口:“我一會就好了。”
若陸深活著回到沂軍大營,謝燕平仍會利用雙生子操控沂都水軍,那他們之間的交易也不復成立。
這意味著楚熹失去了盟友,將徹底成為陸深又或是謝燕平的俘虜。
“木頭兄弟!”大嫂在灶房喚道:“我給妹子打了碗蛋花湯,你快端過去給她喝了。”
“放心,我會送你平安回家的。”
陸深的聲音又輕又快,讓楚熹產生了一種幻聽的錯覺,她睜大眼睛望著陸深的背影,竟從中看出幾分頂天立地的妥帖。
大嫂收了楚熹價值不菲的玉镯,很舍得在她身上花錢,一碗蛋花湯熬得又濃又香,上面浮著一層金油和翠綠綠的蔥花,楚熹雖嘗不出什麼味道,但仍忍著疼痛喝了個精光。
時至晌午,漁夫領著老父親和小兒子回到家,見這麼一對漂亮人在炕上坐著,不禁傻眼:“這……”
大嫂忙解釋楚熹和陸深的來歷。說到底漁夫是家裡的頂梁柱,她未經準許就將兩個大活人留在家中,多少有些底氣不足,也顧不得楚熹多心,隻將那镯子拿出來給漁夫瞧,還道:“你明日再去城裡走一趟,把镯子當了,好給他倆換點盤纏,我想這镯子怎麼著也夠當二十兩的。”
漁夫走南闖北,要比大嫂識貨,一眼便看出這是質地純淨的冰種翡翠,當下不響,將大嫂扯到院裡說:“我看你是沒長腦子,還二十兩,別叫二百兩聽見。”
“啊!這麼值錢啊!”
“小點聲,你知不知道昨日江上出什麼事了,那安陽少城主……”
Advertisement
漁夫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楚熹聽不見後面的話,對陸深苦笑:“瞞不住了。”
陸深也沒想到漁夫消息這般靈通,眼裡劃過一絲陰鸷:“你再躺會,我出去看看。”
楚熹抓住陸深的衣角,搖了搖頭:“大哥大嫂都是好人,興許……可以幫咱們渡江。”
“你別忘了,他們是沂州人。”
楚熹在輝瑜十二州的名聲不壞,可她和薛進畢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薛軍攻打沂州,百姓深受其害,不跑去沂軍那揭發她就算善良了,怎麼可能幫著她。
“那你說,該怎麼辦?”
“我會向他二人表明身份。”
“不行,萬一有個差錯,你活著的消息泄露出去,即便我們能順利渡江,也沒法子救回陸遊,反倒害了陸遊。”
陸深正猶豫,那夫妻倆從院裡走了進來。大嫂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看楚熹的眼神立時多了些許探究。
但仍沒有絲毫的惡意。
楚熹不能完全相信陸深,甚至不能完全相信薛進,因為他們,包括她在內,活在這世上不單單為了自己,背後還牽扯到無數人的利益和性命,感情用事很有可能導致萬劫不復,他們承擔不起這樣的後果。
百姓不同,百姓想要的,無非是安生日子。
“妹子……這,這玉镯,太貴重了,你還是收回去吧。”大嫂很是為難道:“再往北走二十幾裡地,就是雲麓城,你們去找個大夫瞧瞧,也好過在這硬撐著。”
“我都給了大嫂,怎麼好再收回來,咳……”楚熹渾身酸痛,頭暈目眩,強打著精神朝她笑道:“大哥大嫂是不是懷疑我的來歷?”
漁夫手揣在懷裡,警惕的看著楚熹和陸深:“我不想知道你們的來歷,更不想惹禍上身,你們還是趁早走吧。”
“我……”
楚熹一把握住陸深的手,攔下他將要出口的話:“既然大哥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瞞著你們了,我的確是安陽少城主。”
大嫂睜圓眼睛:“你,你真是那個楚霸王!”
“嗯。”楚熹笑笑:“看起來不太像是嗎?”
大嫂雖年長,但涉世不深,不如漁夫那般心存戒備,隻打量著楚熹道:“這麼一說穿了,還挺像的。”
傳聞中的楚霸王,留著齊耳短發,圓臉,大眼睛,瞧這不過十幾歲,笑起來比蜜還甜,活脫脫一隻殺人不眨眼的笑面虎。
可大嫂真不太怕她,一個肯為女子主持公道的女子,能壞到哪裡去呢。
“你好端端的,不在安陽待著,幹嘛蹚這趟渾水?”
“我瞧大哥是空著手從雲麓城回來的,想必也曉得雲麓城的光景,米油價一日日飛漲,草藥供不應求……咳,哪怕一撮鹽,一粒糖,也都要緊著軍中,府衙已然顧不得百姓死活了。”楚熹看著這對平凡至極的夫妻,十分誠懇道:“也許這麼說有點虛偽,但我幫著薛軍攻打沂州,真的隻是想讓沂州百姓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陸廣寧徵戰多年,早就掏空了沂州的家底,如今能勉強應戰薛軍,全然是靠著勒緊百姓的褲腰帶,朝廷帝軍一來,更是要在沂州大撈一筆。
沂州百姓的苦,源於亂世戰火,薛軍對他們的影響反而是最小的。
漁夫總在江上行走,很清楚江南的情形,即便楚熹滿嘴仁義道德是假,對岸那一個個紅光滿面的百姓卻比真金還真,聽楚熹這麼說,他的眼神稍稍軟化。
楚熹又道:“我曉得你們一家人不容易,大哥大嫂盡管放心,我絕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等身體稍微好一點就離開。”
大嫂見自家男人沒有任何表示,忙笑道:“沒事沒事,你養好了再走也不遲。”
楚熹松了口氣,真心實意的向大嫂道謝。
大嫂看看她,又看看陸深,抑制不住八卦之魂:“那你們,到底是什麼關系啊?”
楚熹順著大嫂的視線低下頭,是自己和陸深緊握在一起的手。
醒過神,猛地縮回手:“這個……”
“我懂,我懂。”
大嫂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作者有話說:
寫著寫著直接吐了,不行了,明天可能會斷更……
第128章
楚熹和陸深落腳的小漁村並不大,隻住著十幾戶人家,皆靠打漁謀生,雖稱不上窮困潦倒,但日子過得也很緊巴,唯有大哥大嫂這一家還算殷實。
漁夫大哥偶爾會做些府衙禁止的私活,譬如幫兩岸商販運送貨物,又或是搭客過江。
自薛軍一統江南,江北百姓渡江便成了違法的勾搭,是以不論運送貨物還是搭客過江都稱作偷渡。
偷渡一旦被抓到,輕則貨物充公,重則連人帶船一律充軍,風險當真不小,因此漁夫大哥頗有些遠勝尋常百姓的膽氣和見識,連帶著大嫂也在耳濡目染中通曉了許多天下趣聞。
楚熹的風流韻事在輝瑜十二州廣為流傳,大嫂可謂如數家珍,說老實話,此前還不盡信,不過是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解解悶。
現在卻容不得她不信。
古往今來,多少名垂青史的梟雄霸主,以耽溺美色聞名於世的一雙手都數不過來,算不得多稀罕,可在落難之際仍有佳人相伴在側的,咱就說,幾人能做到。
身為一介女子,楚霸王做到了。
大嫂由衷感到欽佩,看楚熹的眼神簡直閃閃發光。
楚熹唇齒微張,欲解釋,又覺得自己這會怎麼解釋都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
頭疼,眼睛疼,胳膊腿哪哪都疼。
原本還靠著一股意志力強撐,如今心中大石落地,楚熹徹底沒了精神,隻想拋開所有雜念,倒頭躺下,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大嫂是個有眼力價的,見她面露不適,忙道:“你好生歇著,我再去往灶子裡添兩把火。”說完,拉著自家男人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問:“雲麓真買不到草藥了?大夫怎麼說的?那老爺子的病可怎麼辦?”
楚熹敏銳的捕捉到這一信息,小聲對陸深道:“你找個機會,去和大哥攀談攀談,我瞧他這節骨眼上還領著老人尋醫問藥,應當是個孝順的,隻要他願意送咱們渡江,什麼要求都可以滿足他。”
楚熹長久居於上位,已然養成了發號施令的習慣,若非刻意討人喜歡,說話總帶著一點“吩咐”的意味。
陸深抿唇,不知為何心裡有些憋悶,寧願她像昨晚那般頤指氣使。
“我知道該怎麼辦,用不著你差遣。”
“那就好。”楚熹根本聽不出陸深的不滿,她軟綿綿的趴到炕上,一點一點扯過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我不管了,我要睡覺,呃……”
楚熹疼得不自覺呻.吟。
陸深皺起眉,又給她蓋了一層被子:“睡吧,睡醒就沒事了。”
楚熹合上雙眼,最後的支撐也宣告罷工,任由一陣陣熱潮席卷而來,意識當即陷入混沌,一會低喃著喚冷,一會抽泣著喊熱,像個沒長大的小姑娘,縱使沂都軍上門搜查,看她的模樣,也不會相信她就是傳聞中的楚霸王。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大嫂端著一碗姜湯,滿面愁容的坐在楚熹身旁,真怕她挺不過去,悄無聲息的死在自家炕頭上,想想都替她惋惜。
大嫂覺得楚熹就算是死,也得死的轟轟烈烈,那才不枉此生。
正感慨著,忽聽院裡傳來腳步聲,趕緊出門查看。
是去江邊打探情況的漁夫大哥和陸深。
陸深先問:“她怎麼樣了?”
大嫂嘆了口氣道:“還是燙得厲害,直說胡話,我瞧著,可不太好……”
話未說完,陸深已經邁開長腿朝屋裡走去。
楚熹躺在炕上,持續的高熱導致她大汗淋漓,額頭上是密密匝匝的汗珠,嘴唇卻蒼白幹裂,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盡力氣。
“楚熹,楚熹……”
“唔……”
見她還有反應,陸深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捋了一把黏在她臉頰的湿發,柔聲問道:“要不要喝水?”
“嗯……”
此時此刻,陸深也顧不得男女之間的禮節,隻將楚熹扶起來,叫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勺一勺的往她唇間喂水,與此同時道:“安陽那邊大概猜到你在江北,對外宣稱已經找到少城主,薛軍兵士也都撤了,最遲後日,我們便可渡江,就近先去常德。”
“嗯……”楚熹偏頭,避開遞到嘴邊的白瓷小勺,帶著哭腔的哼唧了一聲:“我痛……”
陸深胸口跟著陣陣抽痛,他盡可能穩住自己的手腕:“再喝點水,喝完就不痛了。”
“苦。”楚熹昏昏沉沉的依偎在他懷裡,呢喃著道:“薛添丁……我要吃糯粉糕……”
西北人初入月山關那年,提及薛進,為表厭惡和輕賤,眾人皆將其稱為“薛蠻子”,直至薛軍打到安陽,“薛添丁”隨著“楚霸王”聲名遠揚。
他們都不曉得“薛添丁”是何意,隻知安陽少城主一貫拿這诨號當眾折辱薛進,潛移默化之下,再提及薛進,都不約而同的改口“那個薛添丁”或是“該死的薛添丁”。
誰能想得到,楚熹在私底下也這般喚薛進,興許薛進不會覺得受辱,反倒樂在其中。
“來,躺下。”陸深喂完大半碗水,擦掉楚熹臉上的汗珠,重新給她蓋好被子:“怎麼樣,好點沒?”
“難受……我要死了嗚嗚嗚……”
“別亂說話,你不會有事的。”
楚熹痛得厲害,眼淚止不住的向臉頰兩側垂落。
陸深下意識的伸手用指腹擦拭,在觸及那一片湿熱的剎那,倏地緊握手掌,許久才松開。
看著掌心幾道紫紅的月牙痕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