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南諸城以盡在薛進股掌之中,薛進怎會容他蹦跶,年節一過,大軍壓城,太川城主不降便隻有死路一條。
楚熹道:“那不要緊,他折騰他的,我折騰我的,我們倆誰也礙不著誰。”
祝宜年頷首,又問:“合州呢?”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況且薛進……”楚熹輕笑了一聲道:“他早就將大軍調到合州,依樣畫葫蘆的挖渠修山,哪裡還輪得到我,我還是別從他嘴裡奪食了。”
“嗯,你拿定主意就好。”
楚熹在祝宜年面前從不避諱提及薛進,祝宜年也從不摻雜私人感情的評價薛進,更多時候,他們都處於一種亦師亦友的界限內。
祝宜年將今年常州官員的考核冊放到桌上:“我已經整理妥當了,若有困惑之處,隻管差人來問我。”
十一月初,三百城衛前往常州鄉裡,按楚熹所給出的標準評估官員績效,其龐大的數據足夠楚熹頭疼半月,見祝宜年輕易幫她解決了這樁難題,楚熹不由欣喜:“多謝先生!要是沒有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祝宜年笑笑,再度看向楚熹的孕肚:“還有兩個月,切莫太過勞神。”
“我知道!”
“既無旁的事,我先回去了。”
“我送先生!”
“別。”祝宜年伸手壓住楚熹的肩膀,似乎很怕她站起來。
“沒到連路都走不了的份上呢。”
“還是當心一些。”
楚熹微微仰著頭,圓滾的一張小臉上透著粉撲撲的血色:“好吧好吧,那我就不和先生客氣了,先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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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宜年深深的看了楚熹一眼,轉身離開。
他其實至今也說不清自己對楚熹究竟抱有怎樣的感情,若是純粹的男女之情,楚熹大婚,有身孕,眼看著要做母親,他心裡並沒有任何的嫉妒和憤恨,甚至……他滿足於現狀,滿足於這種志同道合,朝著一個方向前行的現狀。
祝宜年踏出院門,迎面遇上薛進,嘴角笑意微涼。
薛進放慢腳步,緊盯著祝宜年,而後走上前去:“先生可是來找我家娘子的?”不等祝宜年開口,他便自嘲道:“瞧我,真是問了一句廢話,先生來此總歸不是來找我的。”
薛進陰陽怪氣起來著實惹人厭煩,祝宜年眸光似寒潭,也不理會薛進,無聲的繞過他離去。
薛進冷笑,快步走入廳堂,楚熹仍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的翻閱那本官員考核冊,聽到動靜,下意識抬眸,稍怔:“咦?你今日為何回來的這麼早。”
“若非我回來得早,還無緣與祝大人相見呢。”
“……你又來這套。”
“我可沒有挑你的不是。”薛進隨手摸了摸祝宜年用過的茶盞,隻剩一絲餘熱,便曉得祝宜年在此坐了不止一刻鍾:“他心裡沒鬼,怎麼回回都趕我不在的時候來找你?”
楚熹捂著肚子,揚聲道:“你每日回來都什麼時辰了。”
薛進就怕她捂肚子,當即偃旗息鼓:“堂屋透風,到裡屋去吧。”
楚熹抬起腫成小蘿卜的一隻手:“扶我。”
冬日裡光線昏暗,這廳堂隻靠著一點微弱的天光照明,置身當中,自覺寒冷,薛進牽住她的手,揉搓了兩下道:“明日起我便不去亳州了。”
“大營那邊呢?”
“有崔無等人足以。”
薛進雖剛從外面回來,手掌卻是幹燥滾熱的,楚熹叫他牽著,身體似乎也暖了許多:“你就在府裡陪我到出月子吧。”
薛進正有此意,於是點了點頭。
……
比起往年,今年安陽府的除夕夜可謂熱鬧非凡,且不提老大老二都娶了妻,薛進那邊還捎帶個李瓊,再加上楚熹和竇十一娘腹中都懷著孩子,人丁一下子顯得興旺了。
老爹心情甚好,特地命人趕制了一批煙花,子正時分準點在安陽城鍾樓上燃放,很有跨年的儀式感。
子時三刻,全城百姓都走出家門,仰著腦袋翹首以盼。
薛軍打下了亳州,往後幾年江南不再會有戰亂,於他們而言,這場稱得上奢靡的煙花意味著天下將要太平了。
老爹在欣賞這闊別已久的煙花時,遇上個道士。
那道士同老爹說,楚熹腹中這一胎乃朱雀轉世,朱雀於五行主火,於八卦為離,誕之初春,遇之梧桐,為祥瑞之兆,不過此命格太重,凡人肉軀恐怕經受不住,易多病早夭。
老爹一聽這話就急了,忙塞給道士兩錠銀子,問道士有何破解之法。
道士一揚拂塵,說,須得以水鎮壓,又給取了個名字,叫楚佰川。
隨即揚長而去,消失在人海當中。
除夕那天晚上楚熹睡得早,沒到大街上去看煙花,自然也沒見著什麼道士,隻聽老爹有鼻子有眼的描述,那道士走到人堆裡,瞬間就沒影了,他派人在城裡找了大半宿,愣是沒找到,天亮之後四處去打聽,都說不知城裡有這麼一號人物。
老爹覺得是神仙下凡來提點他,堅決要給楚熹腹中的孩子取名楚佰川。
沉迷胎夢的薛進對此嗤之以鼻:“什麼道士,就是個江湖騙子,騙完錢當然要趕緊脫身了,難不成等你醒過神抓他。”
老爹死也不承認自己被騙了,每每遭到薛進反駁,都虔誠萬分的呵斥:“休得胡言!”
楚熹曾經答應過薛進,孩子姓楚,他來取名。這冠名權是薛進做出極大犧牲才換來的,怎能容許被一個江湖騙子奪去,態度萬分堅決的抵制“楚佰川”。
嶽婿二人為此事徹底撕破了臉,已然到了相互仇視的地步。
老爹看薛進,就像一心為兒女的婆婆看刁鑽蠻橫不識好歹的兒媳婦,薛進看老爹,就像委屈求全忍辱負重的兒媳婦看愛多管闲事的惡婆婆。
楚熹夾在中間,聽完老爹講薛進壞話,又要聽薛進吹枕邊風給老爹上眼藥,當真很心煩,隻能這邊敷衍敷衍,那邊敷衍敷衍,靠和稀泥平息事態。
二月二,龍抬頭。
這日清早,楚熹肚子痛了。
剛開始痛感並不是很強烈,像被針扎了一下,楚熹也沒太在意,隻當楚楚晨練力道使得太大,可當第三次出現痛感的時候,她就感覺不對勁了。
“薛進……”
“嗯?”
“我好像要生了。”
薛進猛地坐起身,立刻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磕磕絆絆道:“不是說初十左右嗎?”
楚熹哭喪著臉:“興許是提早生了,會不會胎位不正?”
薛進一邊穿外袍一邊道:“你,你別怕,別慌,我這就叫穩婆來。”
自正月十五後,負責給楚熹接生的穩婆和大夫便住進了城主府,丫鬟們一聽說楚熹要生了,急忙把人都叫來。
穩婆前腳進屋,後腳楚熹的羊水就破了。
“都出去。”經驗豐富的穩婆對薛進炙熱的目光視而不見,老太後一般發號施令:“闲雜人等都出去。”
任他八面來風,薛進屹然不動。
穩婆瞧了他一眼,很不客氣的將薛進推出房門。
薛進驚訝的睜大雙目,還算恭敬的詢問“老太後”:“我怎會是闲雜人等?”
他是楚熹的夫君,是楚熹腹中孩兒的父親,天底下沒人比他們三關系更親密,他憑什麼要出去?
“老太後”沒闲工夫理會薛進,扭過身,拉下門簾:“快,去燒幾盆熱水!”
老爹得到消息,也飛奔而來,一把抓住薛進問:“三兒怎樣了?”
這會老爹在薛進眼裡,並非愛多管闲事的惡婆婆,而是擁有過四子一女的嶽丈大人,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薛進道:“羊水破了。”
老爹皺起眉頭:“三兒不是說,得過幾日才會有動靜嗎?”
“是啊。”薛進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她怕胎位不正,胎位不正該如何是好?”
老爹沉默半響,看著薛進說:“若真有個萬一,隻能保大人。”
薛進沒來由的冒出一種將要踏入深淵的恐懼。
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掌心。
楚楚就是在他的掌心下一點一滴長大的,那麼活潑,那麼好動,每天都要在楚熹的肚子裡練武術。
世上隻有一個楚熹,同樣也隻有一個楚楚。
以薛進對楚熹的了解,若楚楚沒能保住,楚熹絕對不可能再要一個孩子,他和楚熹之間,除了利益,永遠不會有別的牽扯。
薛進的念頭一瞬一變,臉上頓時冒出密密匝匝的冷汗。
“啊——”
臥房內傳出的尖叫聲讓薛進回過神,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想要掀開門簾進去看看,被冬兒一把攔住:“姑爺,在外面等吧。”
薛進抿唇,眼睛裡有怒氣了:“為何我要在外面等。”
冬兒道:“男子就是要在外面等,不吉利。”
冬兒的意思是產房汙穢,怕影響了薛進的運勢,可薛進不懂這些,隻以為自己不吉利。
是了,他手裡那麼多人命……
楚楚若有個萬一,都是他作孽。
老天爺要報應,也該報應到他身上,千萬別報應在他的楚楚身上。
薛進握緊胸口的平安符,默默的退回去,和老爹並排坐在塌上,神情凝重,且帶有一絲自怨自艾。
他的內心戲太過離譜,任誰都不可能看透,冬兒輕哼一聲,轉身走進臥房。
楚熹咬著布巾,痛的死去活來,穩婆不讓她叫嚷,說是要省著力氣。
冬兒跪坐在她跟前,抽出布巾:“小姐,大夫熬了一碗補氣補血的湯藥,你快趁熱喝了。”
楚熹哆哆嗦嗦的端起藥碗,一口喝光,顫著聲問穩婆:“怎麼樣,胎位正嗎?”
“老太後”不屑地說:“還早著呢。”
“什麼意思?”
“得過兩個時辰才能瞧見。”
楚熹瞪大眼睛,差點坐起來:“要這麼久!”
“老太後”歲數很大了,二十年前就坐上了安陽穩婆的頭把交椅,當年鍾慈生楚熹,就是她負責接生的,什麼安陽少城主,什麼常州郡守,不就是被她扯著腿拍屁股的小崽子,“老太後”淡定道:“兩個時辰還算久,有的婦人要生兩天兩夜呢。”
楚熹豈止不想生了,她那一瞬間都不想活了。
可這節骨眼上,也容不得她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