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進心涼半截,如喪考妣。快到常德城時,遇上一條小溪流,水波清清,甘甜可口,他隻讓馬喝,自己忍著不喝。
這是他給自己留的後路。
薛進想著,萬一攔不住驛使,讓楚熹看到了那封信,他就老實交代,實話實說,興許楚熹見他這般不吃不喝不睡覺的可憐模樣,能一時心軟,原諒他。
但……楚熹腹中懷著他的孩子,還要挨他長篇大論的責罵,怎麼可能會心軟,不狠狠給他兩巴掌就算大發慈悲了。
給他兩巴掌也行,讓他跪下認錯也行,薛進都不在乎。
他隻怕楚熹三天兩頭翻舊賬,拿這封信挾制他。
關鍵是,楚熹翻舊賬他都沒話說,他在那封信裡沒少翻舊賬。
到了常德城,又至常德府,薛進已然認了命,心如死灰地翻身下馬。
在常德府侍奉的小丫鬟並不認識薛進,瞧他風塵僕僕、狼狽不堪,便問道:“你是何人?”
“……少城主呢。”
“哦,你找郡守大人,她一早就出門去了,你是不是送信的驛使?若不著急,就把信交給我吧,待郡守大人回府,我自會轉交給她。”
薛進微怔,黯淡的雙目閃過一道光:“方才,可有驛使來過?”
小丫鬟點點頭:“有啊,才走不到一刻鍾。”
“信呢?”
“你到底是誰?”小丫鬟略有些戒備的盯著薛進。
薛進想笑,簡直有種起死回生一般的酣暢:“我是你們郡守大人的夫君,你說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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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聞言,扭身跑進院裡:“夏蓮姐姐!夏蓮姐姐!”
薛進又餓又渴,又困又累,臉色卻漸漸紅潤,他快步走入院中,擺手免了夏蓮行禮,問:“方才大營送來的信呢?”
夏蓮困惑的看著薛進:“那驛使說……薛帥親筆,緊急軍情,一刻也耽誤不得,冬兒就去找少城主了,姑爺為何……”
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實在是太刺激了。
薛進隻覺得一股熱浪竄到顱頂,整個人都搖晃了一下:“她幾時走的,去哪了……”
夏蓮道:“剛走沒一會,說是去府衙找少城主。”
……
楚熹雖想靜養,但挖掘修山之事極為繁雜,她有監管之責,不能做甩手掌櫃,時不時便要來府衙過問過問,通常也不久留,午膳後就回府裡打瞌睡。
初七了,月事杳無音信,沒那麼累了,照樣總犯困。
楚熹憑借對自己身體細微轉變的了解,將那八成默默改為十成。
既有身孕,在醫療條件如此之惡劣的古代,就不好像從前那般瞎嘚瑟了,這兩日楚熹格外小心,走路都不踢石子。
“這兩座山要抓緊,等入伏雨水多,好能囤得住水。”
“郡守大人盡管放心,下官派過去整一萬百姓,半個月之內定能完工。”
“我自是放心你的,行,那我便先回府了,旁的事你和林司長商量著定奪。”
“是!”
楚熹出了府衙大門,正要登上馬車,忽見冬兒朝她跑來,停住動作,等冬兒跑到跟前:“怎麼了?”
冬兒舉起手中的信,笑著說道:“姑爺給小姐的!說是緊急軍情,可我瞧著更像家書。”
但凡軍情,必言簡意赅,以蠟封之,薛進這封信鼓鼓囊囊的,怎麼看都不像軍情。
楚熹心裡掐算著時日。
差不多是她那封信到了大營,薛進就立刻給她回了信,而信一拿到手上,楚熹就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厚度。
嗯……看來薛添丁很激動啊。
楚熹正打算坐上馬車慢慢閱覽,一道黑影猛地從她面前竄過,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抽走了她手中的信。
楚熹愣住,僵硬的扭頭。
隻見薛進拿著信一路小跑,衝到沿街賣炒慄子的商販旁,一把掀起黑鐵鍋,像把信投入郵筒,那麼自然而流暢的把信塞到了爐火裡。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地轉過身,一瞬不瞬的盯著楚熹。
楚熹也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不知薛進經歷了什麼,渾身髒亂不堪,滿臉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憔悴,可神情卻很輕松,仿佛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
“……”
此地無銀三百兩。
楚熹確信那封信裡絕對充斥著不可見人的字眼,並且有一種堪稱奇妙的直覺,隻要拿到了那封信,往後她就能肆無忌憚的騎在薛進脖子上拉.屎了。
奈何,薛進毀屍滅跡的速度足夠快準狠。
忍著遺憾,楚熹上前問道:“你這是幹嘛呢?”
“我……”薛進眨了眨幹澀的雙目,想往前走一步,摸摸楚熹的小腹,可一隻腳剛抬起來,便覺得頭昏腦漲,胸悶惡心,話尚未說出口,身體徹底失去了重心,在楚熹眼前轟然倒地。
“薛進!薛進!快來人!”
薛進雖自幼習武,身強力壯,但日夜不休的騎馬趕路,耗盡了他全部體力,全靠那封信撐著,這信一燒毀,可算踏實了。
所以半暈半睡的倒在了地上。
楚熹本想掐他人中,手往他唇上一放,隻覺那溫熱的呼吸勻停且綿長:“……”
“小姐!姑爺怎麼了?”
“這……”楚熹哭笑不得的站起身,吩咐隨行的城衛:“把他抬到馬車上去,慢點。”
薛進這一覺足足睡到黃昏,中途醒過一次,毫無意識的喝了兩杯水,還是楚熹看他嘴巴都幹的起皮了,硬往他嘴裡灌的。
“醒了?”
“嗯……”
“餓不餓?”
“嗯。”
夏蓮和冬兒端著小幾,直接將清粥小菜擺到了床榻上。
楚熹笑笑,坐到薛進對面,柔聲細語地說:“夫君快些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人家夫妻之間互稱“娘子”“夫君”,是溫情脈脈,是相敬如賓,到他二人口中,即便口吻無異,也帶著一股陰陽怪氣的味道。
薛進竟怕飯菜裡下毒。
不過轉念一想,楚熹並沒有看到信裡的內容,實在沒道理弄死他,故而松了口氣,眼裡露出笑意:“還沒來月事?”
“還沒。”
“那就是有了,叫大夫看過沒?”
“還沒。”
“為何不叫大夫來看看?”
楚熹將粥碗往他身前推了推:“這才幾日,怎麼也要再等個十天半月。”
薛進接連發問,楚熹回應淡淡,這讓薛進自覺有失從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活生生的比楚熹矮了一截,當即調整情緒,端起粥碗,細嚼慢咽。
楚熹託著腮凝望著他,是想看一看他傷口恢復的如何,目光由那道細細長長的粉印子,不經意挪向他高挺的鼻梁:“你說……楚楚會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薛進動作一滯,抬起頭來:“八成?”
楚熹咬了咬下唇,仍是保留一絲餘地:“九成。”
薛進克制不住的笑了:“像我。”
“你要不要臉?”
“你讓我說,我自然說像我。”
楚熹思忖片刻道:“像你也行,我就怕……外甥像舅。”
薛進腦海中浮現出各個膀大腰圓的四兄弟,斬釘截鐵道:“不可能,你看我像我舅舅嗎?”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楚熹彎起嘴角道:“坊間也有個說法,是女兒像爹,兒子像娘。”
“像你也行。”薛進頓了頓,又補充:“眼睛大抵像你。”
楚熹不知薛進老早之前就琢磨過楚家的基因遺傳,聽薛進這麼說,不由冷笑一聲:“你就那麼篤定是兒子?好,你等著吧,倘若是個女兒,她長大以後我準和她好好說說,你是怎麼重男輕女的。”
薛進不是很能理解楚熹的憤慨。
這天底下哪對夫妻不想生兒子?即便楚光顯和鍾慈那等情深意切,不照樣夫妻同心的為了生兒子納妾。
再者……兒子確實比女兒好。
那女兒稍微長大一點,他這當爹的就得避嫌了。不看旁人,仍看楚光顯,楚光顯再怎麼又當爹又當娘,和楚熹也不能像和兒子似的徹夜待在一塊。
薛進還是想要兒子。
“兒子女兒都好,像誰都好。”
“虛偽,我明話告訴你啊,生兒生女就這一回,別指望著我再生一次,是個女兒,你也得認命。”
“……行,聽你的。”
薛進曉得楚熹如今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他得罪不起楚熹,他認,挨巴掌下跪的準備都做過了,還差順著楚熹說兩句漂亮話嗎?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薛進這般乖覺,成功取悅了楚熹,楚熹心情好,也不提他跋山涉水跑來常德燒信的事,隻問道:“你何時回大營,這麼貿貿然離營,讓舅舅知道,指不定怎麼罵你。”
他們倆誰不了解誰,實在沒必要玩水仙不開花裝蒜那一套。薛進道:“明早就回。”
“哎,你可真能折騰。”
薛進心裡不大舒服,有心想辯白兩句,又怕牽扯出那封信,惹得楚熹追問,默默低下頭喝粥。
楚熹給他夾了一筷子小菜:“亳州軍那邊什麼情形?他們總守在阜康,保不齊那日卷土重來,叫人怪不安的。”
楚熹有身孕之前,當真不怕亳州軍打進常州,可有了身孕之後,隻想安安穩穩的把孩子生下來。
“以亳州三城的囤糧,最多撐到九月份。”薛進笑笑:“十幾萬大軍,不是那麼好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