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沒有?”
“別跟我說話,我要再睡一會。”
“好,你睡。”
薛進腳步輕輕的離開臥房,真怕打攪了他“兒子”。
離了安陽城,馬不停蹄的趕回亳州大營,在將要到大營的某條小路上,廖三撕心裂肺的喊他:“薛帥!”
薛進勒馬急停,方才察覺到田埂後趴著好幾個兵士,廖三站在田埂上,氣的臉紅脖子粗:“你怎這會回來了!老家賊都叫你給嚇跑了!”
薛進皺起眉頭,馭馬到眾人跟前,隻見兵士們手裡各自捏著一根小繩,繩子另一端綁著細木棍,細木棍支撐著竹筐,竹筐底下灑了一把粟谷。
薛進口中忙於和亳州軍交戰的廖三,正帶著手下兵士在地頭逮麻雀。
那一瞬間,薛進想了很多,他想罵廖三,又想到自己的兒子,想著為兒子積德,硬是深吸了口氣,忍耐住了:“若我記得沒錯,今日該你輪值。”
“慎將軍說他替我一日。”
“前日是誰替的你?”
“司其。”
“十九那日呢。”
“崔無。”
廖三從頭發絲到手指甲就沒有不理直氣壯的地方。
要不是看廖三有年紀了,薛進必定狠狠給他一下:“他們替你當值,是叫你去討媳婦的,你在這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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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三這會終於看出來薛進對他有意見了,態度立時變得很恭敬:“薛帥有所不知,阿準挑嘴的厲害,什麼都不愛吃,就好一口這老家賊,城裡實在不好捉,我……”
“阿準是誰?”
“啊,就是婉娘的兒子。”
“他跟你說,他喜歡吃這個?”
“對啊!他可難得跟我說兩句話!”
薛進頭好痛。
覺得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將領是這麼個憨批,一統天下的大業算無望了。
“他這擺明了是在故意折騰你。”
“啊……”
廖三微怔,隨即毫不在意的擺擺手:“不打緊不打緊,左右也不是什麼為難事,我既然答應了阿準,就該信守承諾才是,薛帥你是不知道,阿準那小子可……”
“我不想知道。”薛進看廖三這麼起勁的跟人家當後爹,再無話可說:“你慢慢捉吧,權當是為民除害了。”
“薛帥薛帥,先別急著走,那個……屬下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
廖三搓搓手,很難為情的開口道:“我之前,送給少城主那翡翠簪子,反正少城主也沒法戴,能不能……”
“你送出去的禮,還想往回要?”
“不是往回要,就,少城主用不上,怪可惜的,屬下以後遇上好的,再給少城主。”
薛進冷冷的瞥他一眼:“你是真不要臉。”
罵完,走了。
廖三手下的兵士這才敢上前:“三哥,薛帥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等著吧,他肯定能把簪子給我拿回來。”廖三插著腰笑了兩聲,轉過頭吩咐小弟:“都跑出來做什麼,回去趴著,別把老家賊嚇跑了,這玩意精明著呢。”
廖三在田埂上摸爬滾打小半日,逮了上百隻活蹦亂跳的麻雀,照舊用大竹筐背著,回了安陽城。
到婉娘家門口,輕輕敲門,悄聲喚道:“阿準,阿準……”
阿準聽見廖三喚他,抱著月月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廖三習以為常,微微揚聲:“月月!”
小月月已經把廖三和點心劃了等號,馬上做出回應:“姍姍!糕糕!”她掙扎著從阿準膝間滑下來,邁著一雙小短腿朝門口跑去。
廖三趴在門縫上看著,看的膽戰心驚,忙說:“慢點慢點,別摔著了。”
月月跑到門口,想給廖三開門,墊著腳尖,怎麼也夠不著門栓,一雙大眼睛立時蓄滿淚珠,嫩聲嫩氣的小細嗓含著哭腔:“姍姍……”
廖三更著急了,心裡後悔把門栓做的那麼高,撅著屁股,整張臉都貼在門上:“月月不哭啊,買糕糕了,你看啊,糕糕在這呢。”
月月看到廖三拿出糕點,便將手往門縫裡伸,那小手還沒廖三一根手指長,小指甲還沒廖三門牙大,廖三隻覺得她那小手在自己心上撓,真想跳牆過去抱一抱她。
正糾結著要不要跳牆,身後傳來女子溫婉的聲音:“廖將軍。”
廖三愣住,猛地轉過頭,那小婦人玉立婷婷的站在巷子口,不知對著他的屁股站了多久。
“婉……婉娘。”廖三提起手裡的糕點,訕訕笑道:“我來給月月送點吃的。”
小婦人冷著臉,簡直不近人情:“我雖是個寡婦,但不至於把兩個孩子餓死,用不著廖將軍每日來施舍。”
“……”
薛進說一句,廖三有一百句在後面等著,可婉娘說一句,廖三就啞口無言了。
“姍姍,要姍姍……”
聽到月月的哭聲,廖三趕忙讓開身:“你,你快進去吧,孩子哭呢。”
婉娘抿唇,快步走到門前,用不著她開口,一旁的阿準便將門栓抽了出來:“娘。”
“帶妹妹進屋去。”
“嗯。”
阿準一把抱起月月,朝院裡房門走去,月月趴在阿準的肩上,伸著小手夠廖三,哭的淚眼汪汪:“姍姍,嗚嗚嗚……”
廖三這會是真佩服那些拋家舍業的將領,婉娘要是他的媳婦,月月要是他的女兒,他非走到哪帶到哪不可。
“廖將軍,你也看到了,我家月月黏人的厲害,薛軍不能總待在安陽,你也不能總來給她送吃的,若你哪日忽然不來,月月該難受了。”
“我……”廖三真想說,他以後哪也不去,就總待在安陽城,可他說不出口,薛進待他情深義重,弟兄們跟著他出生入死,還指望著隨他做出一番事業,他不能為了一己私欲,就將這一切都拋諸腦後。
思及此處,廖三沮喪的垂下頭:“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
廖三話還沒說完,肚子“咕”的一聲響,廖三睜大眼睛,愈發羞愧的抬不起頭了。
他一清早就起來抓老家賊,回城裡便四處去買糕點,到現在食米未進,自然是餓,可從前也不是沒餓過,肚子哪曾叫的這般響亮。
也許平時餓,也叫的這般響亮,隻是他不在意,所以未曾察覺。
今日在婉娘跟前,讓婉娘審視著,廖三深覺自己哪哪都不盡人意,他的手又髒又臭,他的衣裳又餿又破,就連他說話的聲音,都粗咧咧的像個老翁。
廖三沒臉賴著不走了,便拎起大筐,放到門檻邊上:“阿準說,他愛吃這老家賊,我給他捉了點……”
“……”
廖三最後看了眼婉娘,嘆息道:“你快去哄月月吧,別叫她哭,再把嗓子哭壞了。”
婉娘心裡酸酸的,說不出什麼滋味,見他轉身欲走,竟情不自禁的開口道:“廖將軍。”
“嗯?”
“……我,我要給孩子們煮面,你若不嫌棄,就留下吃點吧。”
廖三黯淡的小眼睛頓時放了光:“好,好,我怎麼會嫌棄呢!”
踏進朝思暮想的小院,抱起香香軟軟的月月,廖三覺得自己像做美夢一樣,漂泊了一輩子的人,忽然間有了個兒女雙全的家。
廖三哄孩子玩,婉娘動作麻利的和面,擀面,切面,煮開一鍋湯水,灑了幾把青菜,沒一會的功夫便將面條從鍋裡撈了出來,裝了一個大碗,兩個小碗,掐著筷子送到院裡,大碗給廖三,小碗給阿準和月月,而後回過頭去,三兩下把鍋刷了,灶臺擦了,連廚房地上的柴禾碎屑也掃幹淨了。
廖三還不配進房門,跟兩個孩子一塊蹲在院裡,捧著大碗“禿嚕禿嚕”的吃熱湯面,婉娘收拾完出來,前後也就三五分鍾,他連面湯都喝幹淨了。
“……你慢點,吃這麼快,傷身。”
“好吃。”廖三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面。”
月月想吃糕點,不想吃面,便將碗遞過來說:“珊珊吃,多吃。”
廖三哪裡明白小孩的心思,感動的都想哭了,正要接過碗,就聽那一貫溫柔的小婦人厲聲道:“不許挑揀!吃完!”
廖三一哆嗦,月月也跟著一哆嗦,同時收回了手。
吃完面,好像該走了,廖三又不舍得走了,他倏地站起身,對婉娘道:“灶子裡火還沒熄吧,我把那些老家賊給阿準烤了。”
不管婉娘是否同意,廖三拎起大竹筐就進了廚房,月月端著碗也跟了進去,她打小沒有爹,也沒出過門,廖三於她而言是個特別的人,像年畫上的財神爺,不管她要什麼,廖三都能給她,月月沒辦法不喜歡廖三。
婉娘呆望著蹲在灶臺前的一大一小,眉眼間顯露出一抹揮之不去的愁容。
她如何看不出廖三是真心疼愛阿準和月月,是真心待她好,她自是願意和廖三一塊過日子,也那麼全心全意的待廖三。
可出了這院門,不論是誰,都得稱廖三一聲廖將軍,薛進一聲令下,廖將軍就得冒著性命去上陣殺敵。
她呢,得終日提心吊膽的活著。
這並非婉娘所盼望的安穩日子。
婉娘在心裡警告自己,就這一次,之後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能再與廖三來往了。
稻谷沒成熟,老家賊吃不著好東西,身上肉也不多,廖三一口氣燒了五十多隻,用大碗裝著,拿出來給阿準。
阿準有點怕,他其實根本就不吃這個,但廖三殷切的看著他,他猶豫了會,還是吃了。
“怎麼樣?香不香?”
“嗯……”
阿準雖年幼,但已有幾分文人書生的氣質,廖三野生野長,從前做水賊還好,到了軍營裡,遇上薛進崔無那幫人精,莫名其妙成了大傻子,他嘴上不說,心裡耿耿於懷,深刻明白讀書識字的重要性。
他看著阿準,沒來由的想,阿準應該多多讀書識字,隻有讀書識字,將來才會有出息,阿準有出息,婉娘就好過了。
廖三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猶豫,把裝有老家賊的碗塞到阿準懷裡,對婉娘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廖三步子大,走得快,等婉娘反應過來追上去時,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巷子裡。
婉娘默默扭過頭,陡然覺得這院子又大又空,靜得讓人心裡發慌。
……
廖三來到安陽府,毫不意外的吃了閉門羹。
不要緊,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