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衛心有餘悸的轉過頭,目光觸及箭身捆綁著的信紙,猛然回神,急忙拔下長箭,跑去稟報楚熹。
“信上寫了什麼?”
“老爹……這是寫給你的。”
老爹頓時滿臉驚詫:“給我的?”
楚熹“嗯”了一聲道:“薛進與你當面商談……議和之事。”
“議和?不可能!他準是在使詐!”
“是挺怪的,興許他摸不清安陽的底細,想借機探探虛實?”楚熹低下頭,將那封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可他信上說的,還蠻有誠意,像是真有心議和。”
老爹莫名翻起舊賬:“恁原先還覺得他像是個大好人呢,他是嗎?”
“……那怎麼辦,真打起來,咱們總歸要吃虧的,不如聽聽他的意思再作打算。”
“三兒啊,那薛進是拿準了恁會信他!恁可不能上當呀!”
楚熹總覺得老爹對薛進的排斥有些超乎常理,但轉念一想,當初老爹一眼就看出薛進不是個善茬,反倒是她對薛進深信不疑,也許老爹的謹慎沒有錯,是她把薛進想的太好了。
正猶豫著,又有城衛來報,稱薛軍退兵千步,城下隻有薛進一人。
這就是薛進的誠意,他照做了。
楚熹登上城樓,見薛進在城下擺了桌椅,桌上還有茶水糕點,單看他那闲適悠然的模樣,像極了來郊遊。
老爹說:“炸死他算啦。”
楚熹禁不住笑:“沒必要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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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進若以這種方式死了,恐怕整個安陽都要給他陪葬。
“哎。”老爹長嘆了口氣,滿臉“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既如此,我便去同他談談,三兒,老爹要有個三長兩短,恁不用替老爹報仇,務必要守好安陽!”
“算了,還是我去吧。”
“不!我去!”
楚熹拍拍老爹的肩膀,很堅定的說:“老爹,你放心,即便薛進再怎麼不擇手段,也不會打著議和的旗號,況且我和他又沒什麼舊怨。”
“……三兒,其實,老爹有件事,一直瞞著你。”
“我猜到了,沒關系,等我回來再說也不遲。”
老爹以為楚熹猜到了沂江刺殺之事是他動的手,羞愧的低下頭:“老爹對不起你。”
殊不知楚熹壓根沒往那處想,單純以為是薛進從前在安陽時,老爹跟他結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梁子:“咱們父女之間說什麼對不起,你會那樣做,不也是為了我嗎。”
“三兒……”
“老爹……”
雖不在一個頻道上交流,但父女倆都感動了對方。
薛進在城外等候多時,城門吊橋終於落下,他聽到動靜,抬起頭,見楚熹領著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向他走來,不禁皺眉。
楚熹也皺眉:“幹嘛那副表情,怎麼,我不配和你談?”
薛進收回視線,輕聲道:“……坐。”
楚熹絲毫不客氣的坐在椅子上,拿出談判的氣勢,緊盯著薛進道:“你信上說,要與安陽議和,歸順和議和可是兩碼事,你最好講清楚。”
薛進喉結微動,替她倒茶:“楚城主為何不來?”
“你以為他為何不來?”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薛進將倒好的茶遞到她面前,那顆總是藏在深處的小虎牙難得見一回天日:“能別這麼劍拔弩張的嗎?好歹我們也算舊相識了,許久不見,今日權當敘敘舊。”
“誰要跟你敘舊,我們很熟嗎?”
“好,不熟,那少城主為何咬牙切齒的看著我,我都怕你突然撲過來咬我一口。”
薛進不僅笑,還跟她耍貧嘴。
這是什麼?美男計嗎?
楚熹暗暗打量薛進。在楚熹的印象中,薛進的衣裳總是暗色的,或玄色,或鴉青色,最花俏不過墨綠,可今日他卻穿了一身朱紅麒麟刺繡錦袍。
十二月初,正該冷的時候,楚熹裡頭一件小袄,外頭還要披個鬥篷,他這錦袍好看歸好看,全然不能御寒,天生雪白的一張臉此刻隱隱泛紅,連鼻尖都是紅的,也少見的沒有將頭發完全束起,隻用黑色發帶束了一半,這一半是高高的馬尾,那一半隨意披散,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稍顯凌亂,更透著一股惹人憐的味道。
楚熹垂眸,看桌上的糕點,幾乎都是她平常愛吃的。
薛進是算準了她會替老爹來。
“我不會咬你,狗能咬人,人能咬狗嗎?”
“好端端,少城主為何罵我,這是……在同我敘舊嗎?”
“敘舊,我都不知道怎麼和你敘舊,你是兖州佃農薛進?是西丘寧城主的義子薛進?還是西北王薛進?”
“……”
“聽沒聽過狼來了的故事?”
薛進搖頭。
“大意是說,有個放羊娃,覺得放羊枯燥,就在山上大喊狼來了,附近的農戶們聞訊而至,慌張無措的問放羊娃狼在哪,放羊娃瞧他們的那樣子,覺得很有趣,從此之後隔三差五就喊狼來了。”
楚熹眼含譏諷的看著薛進:“可當狼真來了,他再喊,已經沒人會相信。”
薛進雙手捧著茶杯,好像世上沒有比他更遵守公序良俗的人了:“你不信我,為什麼還坐在這與我議和?”
“別繞彎子了,開門見山,你要怎麼個議和法?”
“安陽歸順西北,我答應你,不管將來發生任何事,安陽都是楚家的。”
“少說漂亮話,薛軍不是你舅舅做主嗎?你算哪根蔥。”
“這樣挑破離間,太明顯了。”薛進長睫傾覆下來,無奈地說:“你終究是守不住安陽的,與其兩敗俱傷,不如信我一回。”
“我可沒有挑撥離間,真的,薛進,隻要有你舅舅在,你說的話就不作數。”楚熹手指輕敲了幾下椅子的扶手,笑道:“這樣吧,你殺了李善,我就信你。”
“李善是我舅舅。”
“火藥是我的命。”
“你的命可真不值錢。”
楚熹生得一張討喜的笑臉,語調總是嬌蠻而清脆,有時故意氣人,用詞遣句就會很不文雅,像個天真頑劣的孩童:“這麼說起來,你的命也不是很值錢,別忘了我還救過你呢,你這樣對救命恩人,是要天打雷劈的。”
薛進注視著她:“我已經對你足夠好了。”
“啊,原來你沒舉兵攻城,坐在這苦口婆心的勸我歸順,是對我好呀。”楚熹同薛進再無話可說,站起身道:“算了,既然你沒誠意,咱們也不用再談了。”
見她要走,薛進方才道:“那你想怎麼樣,除了殺李善。”
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偉大,砍價砍不動的時候就該扭頭走人。
楚熹和他商量:“你奪取安陽,不過是為了打通糧道,我答應你,安陽不歸順西北,也絕不與西北為敵,隻要你大軍不進安陽,缁兵缁車隨意過往,如何?”
“誰說我奪取安陽是為了打通糧道?”薛進瞥了一眼像枯樹般站在那裡的仇陽,沒有起身,換了一個更散漫的坐姿:“安陽城我勢在必得,你若願意歸順,城中兵馬,百姓,乃至柴米油鹽,我一律不碰,火藥我也隻拿一半。”
行吧。
薛進從前雖隱瞞了身份,但並沒有遮掩自己的英雄本色。
如今他拽的比從前更理直氣壯了。
“我……考慮考慮。”
“考慮多久?”
“此事非同小可,我怎麼也得考慮個五……四……三日,三日可以吧?”
薛進點點頭:“算上這一日。”
薛進給出的條件確實挺讓楚熹心動的,所以她緩和了態度:“好,三日後我給你答復。”
回到城中,楚熹將與薛進的談判一字不漏復述給老爹。
“薛進當真這麼說?”
“我騙你幹嘛呢,仇陽也在一旁聽著,不信你問他。”
“那他就沒提……”
“我知道我看人的眼光差,可我瞧薛進是真的不太在意當初那些舊怨,其實本來也沒什麼,都過去多久了,他又沒缺胳膊沒少腿的,能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大恨。”
老爹眨巴一下眼睛,終於意識到楚熹出城前那番話是驢唇不對馬嘴了。
“三兒,老爹說有事瞞你,是別的事。”
“別的事?”
楚熹眼瞳清澈明亮,裝滿了沉甸甸的信任。
老爹艱難的開口:“沂江上,刺殺薛進的事,是我……動的手。”
楚熹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直至凝固。
“哎,虧我還想著推到西北細作身上,要早知道他是西北那個薛進,就是打死我,我也絕不可能在船上動手。”
老爹滿臉的悔恨。
他不是後悔刺殺薛進,是後悔選錯了時機。
“當日船上隻有我們三家的親信,寧城主是被刺殺的那個,嚇得半條命都沒了,薛進定然不會懷疑,原本謝家負責搜查刺客,比我們嫌疑更大,可謝燕平落到他手裡,他勢必要審問,沒個結果,矛頭自然指向楚家,他準是知道了,卻還這般的不動聲色,真不曉得他肚子裡藏著什麼毒水。”
楚熹看得出來,老爹這些話在心裡憋好久了,一氣說出口,連磕巴都不打,順順暢暢,痛痛快快。
“三兒,恁咋了,恁可別嚇老爹啊。”
“我沒事。”
不僅沒事,還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怪不得老爹會這麼抵觸歸順西北,他毀了薛進的一雙眼,又險些害了薛進一條命,以薛進睚眦必報的脾氣,得知真相一定會找他算賬。
“老爹,你應該早些告訴我的。”
“我不想恁埋怨老爹……”老爹長嘆了口氣,像個霜打了的茄子,耷拉著腦袋,滿臉倒霉相:“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楚貔貅的一世英名,算是全毀了。”
楚熹其實很明白,這件事歸根究底就是老爹的錯,可她哪裡忍心埋怨老爹。
薛進又不是她的薛進,老爹畢竟是她的老爹。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