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其是薛進的心腹,專為薛進料理一些私事,可有時候他也看不懂薛進,垂著頭,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關門。”
“是。”
門窗緊閉,屋裡隻剩薛進一人。
他點了蠟燭,皺著眉頭,將那封信拆開,舉到燭光下。
果然是錯字連篇。
還燕平哥哥。
真惡心。
……
謝燕平被關在合臨府大牢深處,鐵鏈鎖著他的手腳,將他牢牢桎梏在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偶爾會有一滴水從落下來,滴到他的口中,他意識混沌,便是心存死志,也會下意識的去接住那一滴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牢房的大門忽然開啟,強烈的光線照射進來,讓謝燕平不自覺閉上雙眼。
“解開。”
謝燕平聽出那是薛進的聲音。
薛進站在他身前,即便雙目緊閉,謝燕平也能感受到他濃烈的恨意。
是因為楚熹,所以恨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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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燕平不認為薛進的性情會如此看重兒女情長。
“燕平公子,我這裡,有一封安陽少城主給你的信。”
謝燕平睜開雙眼,對上薛進的視線。
薛進似乎想佯裝漫不經心,可眼底那濃到化不開的血絲出賣了他。
“你……”幾日未曾開口,謝燕平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他憑著一絲微弱的力氣問:“你是,真心喜歡,楚熹。”
“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都成了階下囚,竟還有心思琢磨這種事。”薛進隨手將信放到他身旁。
謝燕平垂眸,看到那句“除了謝燕平,誰看誰是狗”,不禁輕笑了一聲,嘶啞著問薛進:“不然,你為何恨我。”
薛進冷道:“燕平公子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不是為了楚熹,那是為了什麼。
謝燕平忽然想到當初沂江謝家船上的那場刺殺。
他原以為那是薛進為求得西丘寧城主信任而使出的苦肉計。
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不是寧家,不是謝家,自然隻剩一個楚家。
謝燕平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微微抬起頭對薛進道:“我要,喝水。”
“拿水給他。”
“是!”
一杯水很快送到謝燕平手中,他手腕輕顫著端起水杯,緩緩飲盡。
薛進緊盯著他,似乎要透過這一身皮囊,看穿他的心。
可謝燕平永遠是那個不起波瀾的謝燕平。
他拿起信,發覺已經被拆開了,笑笑,什麼也沒說,隻不慌不忙的抽出信紙,一字一字,很仔細的看下去。
楚熹寫的信,當真是“俗”到了極致,謝燕平仿佛能聽到她那活潑潑的聲音。
“燕平哥哥,你近來可好呀,今日是我生辰。”
謝燕平記著她的生辰,也給她備好了風箏,隻是要命人送去安陽時,被之敏一把火燒了。
不承想當天晚上,合臨城就起了大火。
謝燕平嘴角笑意裡添了幾分苦澀。
這樣算起來,她生辰那日,想必已經知曉了西北軍攻破合臨城,卻仍是寫了這封信。
她不想他死,她想他活著。
“我知道你為何恨我了。”
謝燕平輕撫著信紙,笑著說:“我隻後悔,那日沂江上,沒能一鼓作氣殺了你。”
作者有話說:
謝燕平:近來不太好
第46章
薛進是人,活生生的一個人。
當日他被石灰眯眼,仿若火灼,真怕自己從此雙目盡毀。
刺客劃破他的手臂,匆促逃開,他料定匕首染毒,咬著牙割去兩側血肉,而那皮開肉綻的傷口,誰看了都以為他必死無疑,隻當他是死人,將他丟在一旁。
痛,又怕又痛。
楚熹穿針引線,縫補破布娃娃似的縫補他。
雖安下心,但仍痛得厲害。
薛進苦苦撐著,忍著,他想終有一日要將自己受過的痛,百倍千倍的奉還回去。
可那時,他心裡計較著公平。
這世道本就如此,起初都是無冤無仇的,總得有個人先出手,才會生出怨與仇,他自襁褓裡身上就背負著殺父之仇,也沒什麼大不了,手刃仇人,討回公道就是了。
真正萌生恨意,是在東丘城下。
他手裡拿著弓箭,眼中隻有李玉重重疊疊,模糊至極的身影。
那是他表弟,從剛會爬就跟在他身邊,一聲一聲的喊他哥哥。
薛進還記得,剛入關時李玉總說:“哥,輝瑜十二州真好,山好,水好,等給姑父報了仇,我定要四處去玩玩。”
李玉,長到這麼大,還沒有為自己活過一日,沒能遊山玩水,沒能娶妻生子,沒能去那夢寐以求的亳州東海看上一眼。
耳邊吵鬧,是李善的叱罵,是屬下的勸告,是廉克囂張得意的大笑。
即便退兵,李玉也活不成,殺李玉,給李玉一個解脫。
他終於放開手,任憑長箭離弦。
那支箭從李玉身旁劃過,重重的釘在城牆石壁上。
“哥。”
薛進依稀聽到李玉喚他。
“若有來生,我想做你的親弟弟。”
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第十二支箭。
在旁人眼中,薛進出手果決,隻是雙目存有缺憾,不能一擊斃命。
隻有他自己清楚,時間過得多麼漫長,漫長到讓他心底長出一顆顆嗜咬血肉的毒草。
“你的確該後悔,若那日我死了,你如今,應當在安陽城裡,陪楚熹放風箏。”
“或許吧。”
謝燕平臉上帶著一點笑,眼睛卻是沉沉的。
他不怕死,因此薛進不殺他。
薛進要在他怕死,拼命想活下去時,再親手殺了他。
“你既然答應楚熹要做風箏給她,不妨做兩個,等我過些日子去安陽,幫你轉交給她。”
“多謝……”
薛進笑笑,最後看了眼那封信,轉身走出大牢。
十月十八日,薛軍勢如破竹,攻入順清,順清城主寧死不降,被李善斬殺於順清府。
十月二十日,信州長武城歸順沂都,沂軍與帝軍交戰,連奪信州兩座城池。
十月二十六日,亳州張家遣人來安陽,願出兵五萬馳援安陽,條件是糧草和火藥,遭拒。
十一月初四,薛軍兵臨常德城下,常德大將徐莽死守城門,薛軍正欲起兵攻城,天地驟寒,竟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凍雨,營帳難以抵御寒潮,二十萬大軍不得不罷戰息兵,退回合臨。
老爹聽聞此事,默默的穿上棉衣,到庭院廊下點了兩根仙女棒。
這讓楚熹想起那會他從合州回來,得知薛進離開安陽,放了一晚上的煙花。
也就是如今火藥金貴,舍不得亂用了。
“要麼說人在做天在看,這話果真沒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降了一場天災,嘶,真冷啊,小姐明日倒是可以把那件狐狸毛鬥篷拿出來穿,我記著去年做了一件月白色小袄,配那鬥篷剛剛好,放哪去了呢……”
冬兒在屋裡轉轉悠悠,絮絮叨叨,沒有一刻闲著。
楚熹覺得她是緊張,甚至有點害怕。
哎,不怪她這樣,等凍雨開化,薛進是一定會打到安陽來的,那時誰又曉得是什麼光景。
楚熹盤膝坐在軟榻上,攤開兩隻手在炭爐旁取暖,掌心熱得發紅。
常州幾時這麼冷過,冬兒說得對,真是天災,百姓們家中備了多少柴,存了多少炭,不管多少,肯定要受罪的。
楚熹目光流轉,落在身邊那一碟精致的糕點上,那是小廚房新琢磨出來的糯粉豆沙卷,一層糯米糕,一層豆沙,又一層糯米糕裡面裹著各種果仁,切成小塊,吃起來軟糯而有嚼勁,甜膩中帶著一絲香脆。
冬兒怕她膩著,特地煮了爽口的花茶,用白瓷瓦罐盛著,座在小炭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像白茫茫的霧,一縷縷湧到窗邊,仿佛逼退了窗外那殺氣騰騰的陰寒。
她還是好命,亂世天災照樣吃穿不愁。
這天底下能有幾個人像她一樣好命呢。
眼下是天災,開春是荒年,這戰事不知多久才能打完。
亳州張家來人那會,楚熹真想過,不如就歸順沂都,或是歸順西北,助著一方的勢早早平定戰亂,早早過上安穩日子。
可陸廣寧專心弄權,一味壓迫錫州百姓開山採礦,不顧百姓死活,並非賢明君主,薛進呢,率兵一路強打猛攻,滿腦子都是復仇,月山關內外已水火不容,猶如異族,他若奪得天下,難保不會有元朝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