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年和往年不同。
沂都合臨聯手剿滅了猴子山的土匪,從西邊來的流民大多順順利利抵達了常州。順清沒有落腳之處,常德也不容人,再加上安陽是塊有名的寶地,流民便一股腦湧了過來。
“這可怎麼是好啊……”老爹站在城樓上,看著底下那密密匝匝的人頭,止不住的犯愁,他自是想讓流民進城安頓,但如今合州境內西北軍,帝軍,合臨,沂都,四方勢力相互制衡,說不準哪日就是一陣急風暴雨,一場山崩地裂,百姓們見勢不妙,紛紛拖家帶口的向外逃。
隻眼皮子底下這千八百的倒也罷了,就怕安頓了這一批,合州百姓聞訊而動,那時……
老爹愁得直嘆氣。
楚熹也犯愁。
眼下沂都水軍正在到處捉拿水賊,沂江更是戰火紛飛,船老大铤而走險做買賣,不著邊際的漫天要價,晌午二兩銀子,傍晚就漲到四兩,即便尋常百姓手裡有這份錢,也想著安家置物,不到萬不得已,怎會用在路費上。
這些丘州合州來的百姓,全憑一雙腿腳跋山涉水,全憑一股盼頭風餐露宿,頂著赤日炎炎,忍著飢渴交加,歷經萬難到了安陽,滿懷欣喜的吃掉最後一口糧,喝掉最後一口水,拼盡渾身力氣奔到安陽城外,見城門緊閉,整顆心都死了。
當真是鴻雁於飛,哀鳴嗷嗷。
別說老爹和楚熹於心不忍,安陽城裡那些百姓都看不過去,不少家裡相對富足的,或是蒸兩鍋苞谷馍馍,或是烙一布袋糙面餅子,背著扛著送到城門處,想給外頭的流民充充飢,好歹不至於叫他們餓死。
可這也隻能解一時之急。
“老爹,你說這些人當中,會有西北細作嗎?”
“豈止是西北的,沂都早學了這一套,把人都塞進咱們城主府了。”
戰時最怕的便是細作裡應外合,尤其安陽城還囤了許多火藥糧草,有那麼十幾個人,就足夠帶來滅頂之災。
古代是沒有證件的,文書又極易偽造,哪怕嚴防死守,也免不得出現漏網之魚。
“哎……”老爹長長地嘆了口氣,忽然感到後悔:“早知祝宜年真有本事把荒蠻子打回去,當初不如全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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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麼回事,老爹以為咱們這朝廷還能撐多久?祝宜年想興復大周,根本是痴人說夢,就算他打退了西北軍,還有沂都呢,就算他打退了沂都,依著朝廷這做派,將來還會有數不清的西北和沂都,打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咱拿火藥換糧草是對的,踏踏實實守著安陽城,踏踏實實做一根牆頭草就完了。”
“說的也是,朝廷奸佞一日不除,這天下就沒個安生,嘖,怪不得他死死握著兵權不撒手,準是想平定了西北,再率兵殺回帝都,那皇太子和祝家可是一條心的。”
楚熹撇撇嘴,隨手拾起一顆石子丟進護城河:“我不懂祝宜年圖什麼,皇帝都認了命,花天酒地的坐等完蛋,他非要在那瞎折騰,我若是他,我就幹脆跟著陸廣寧混,陸廣寧陰損歸陰損,人家起碼上進心強啊,一門心思想做皇帝,成全他算了。”
老爹仍是嘆氣:“我等世族,食周室俸祿二百餘年,也曾見過周室天下國泰民安,豈是能輕易放手的,這輝瑜十二州效忠朝廷的,不止一個祝宜年。”
是啊,大周立國兩百年,傳承幾十代,期間出過不少二愣子帝王,作為統治者,他們或貪圖享樂,或寵幸奸佞,或好大喜功,或朝令夕改,總之是換著花樣的讓百姓遭罪,即便如此,大周朝仍堅強的屹立至今,這就足有證明周室先祖當初的深謀遠慮。
曾經的大周朝,匈奴稱藩,百蠻賓服,四方來朝,威儀天下,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如今呢。
楚熹看著護城河外近乎崩潰的流民,心裡難以言喻的酸澀。
“老爹,這麼下去不是辦法,要不……”
“恁隻管說。”
楚熹低著頭,很艱難地開口:“我是想,左右還有一個多月才秋收,或許可以在城南莊子那邊蓋一座安民村,讓這些百姓有個落腳的地方,往後,倘若常州局勢不好,他們自會去別處,有句話說得好嘛,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咱們安陽……雖不能兼濟天下,但也沒到隻能獨善其身的地步。”
楚熹在蟠龍寨這些日子,確實瘦了,原本稚氣未脫的一張小圓臉,顯露出幾分美人相,這般微微垂首,眼睫輕顫的模樣,讓老爹仿佛回到了當年,又看到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嫦娥仙子。
“三兒,恁不一直想知道,恁娘為何會嫁給老爹嗎。”
“……是啊。”
“哎,那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恁老爹才十六啊。”
十六歲的老爹,也就比水缸高上半頭,而安陽,一畝三分地的窮鄉僻壤,別說老爹彼時是少城主,就是城主,那些煊赫一時的名門公子也不會拿正眼看他。
十六歲的鍾慈呢,堂堂晉州都督嫡女,生得貌美無雙,養得知書識禮,又倍受父母寵愛,早早置辦下十裡紅妝,輝瑜十二州想娶她的男人數不勝數。
趕上那年世道還算好,鍾慈剛及笄,各家的夫人就帶著兒子趕去晉州提親了。
老爹也背起行囊一路北上,卻不是為了鍾慈和鍾家的嫁妝,他自知配不上鍾慈,就單純想去晉州湊個熱鬧,聯絡聯絡那些富得流油的高門顯貴,順帶手做點小買賣小生意。
仗著楚家是百年世族,為著省點車馬食宿錢,憑著一張堪比城牆的厚臉皮,老爹堂而皇之的說自己是來提親的,大搖大擺的進了都督府大門。
小個不高,頭圓臉胖,滿口常州土話,論體面,都不如人家公子身邊的小書童,想也知道沒幾個人能瞧得起他,晉州都督也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他。
偏那最有自知之明的老爹,對鍾慈一見鍾情了。
“我還記著,我第一次見恁娘,恁娘就坐在一棵槐樹下,一陣風吹過來,槐花像大雪似的落在她頭上,落在她衣裳上,她仰起頭,笑著用手心去接花瓣,那裙子可藍,藍的像一塊晴天,美得很嘞,我當時就想,甭管怎麼樣,我一定娶她。”
“見色起意。”
“恁這麼說倒也行。”
“後來呢?”
“後來,我就想轍啊,想怎麼才能讓她看上我呢。”
老爹之行徑,用厚顏無恥四個字形容絲毫不過分,他感覺鍾慈中意一個帝都來的公子,就假借那公子的名義給鍾慈寫信,胡言亂語,滿紙騷話,鍾慈果然就不理那帝都公子了。
“你這……”
“這不是實在沒轍嗎,我倒想以自己的名義寫信,恁娘也看不上我啊。”
“所以我娘怎麼又看上你了?”
“大雨,我去晉州沒多久就下了大雨,那是好厲害的一場洪涝,沂江水漫上來,滾石,泥流,衝垮了不知多少村鎮,死了不知多少百姓,一有洪涝,三年無收,南六州的百姓不得不北上,而我們全被困在晉州。”
那會皇帝還管事,雖有貪官層層盤剝,但送到晉州的賑濟糧也不少,幾乎所有人都在打賑濟糧的主意,想趁機在南六州大賺一筆。
老爹思及安陽百姓正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又見晉州幾個城主壓著賑濟糧不撒手,氣得咬牙切齒,又背上行囊,冒著瓢潑大雨,單槍匹馬的殺去了帝都。
他要告御狀,他要斥貪官,他要替百姓伸冤。
楚家在帝都尚且有些人脈,老爹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用那滿腔壞水和一絲熱血在帝都大鬧了一場,終於是給南六州的百姓要來了錢糧。
回安陽,賑災,修水利,再應對那三年無收的苦楚。
這場洪涝帶來的後果讓老爹足足緩了四年,他年滿二十,尚未娶妻,鍾慈也年滿二十,尚未嫁人。
當時安陽窮到什麼樣,耗子進糧倉裡轉一圈都得哭著出來,還不如四年前光景好,可老爹得知鍾慈未嫁,賊心不死,風風火火的跑去了晉州求親。
雖大戶人家女子嫁人都比較晚,但也少有二十歲還不嫁的,按常理說,鍾慈已經是老姑娘了,老爹的對手卻還是那麼多,仍是一幫高富帥裡的矮矬窮。
不過,他這回一去都督府,就見到了鍾慈,鍾慈拿著那封滿紙騷話的信,問是不是他寫的。
老爹真是不傻,他一想,鍾慈把信留了這麼多年,又趕在這時候跑來問他,立刻就承認了。
時隔四年,鍾慈給了他回信。
那封滿紙騷話的信上準是寫了一些見不得人的,老爹言簡意赅,隻說自己寫了“午時三刻,邀卿賞月,願卿著藍衣,書不言盡,府中槐樹下見”。
鍾慈隻回了他一個字。
好。
“所以,我娘她會嫁你,是因為你那時賑災救民的壯舉?”
“哎,其實……說來慚愧,我,我當年壓根就沒想著什麼大仁大義,隻是看不慣他們獨吞那些賑濟糧,可恁娘,為著這件事,等了我四年。”
“恁娘跟我說,縱使富貴滔天,不能兼濟天下,也是白白富貴一回,白白到人間活這一回,做人,應當以天地之心立心,以生靈之命立命。”
楚熹腦海裡,並沒有多少關於鍾慈的記憶,可從府中老僕和老爹的口中,她能構造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能想到那該是一個多麼漂亮,善良,溫柔的女子。
老爹又嘆氣,他今日隻在說到第一次見鍾慈的時候笑過:“恁娘還在世時,我做那些扶危濟困的事,就是為了哄她高興,並沒有將她那些話真正放在心上,沒承想,今日又從恁嘴裡聽到了,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老爹的意思是,同意蓋安民村了?”
“安陽城裡有多少糧草,恁自己心裡有數,恁看著辦就好。”老爹是有一顆善心的,可腔子裡更多的壞水:“實在不行咱就給沂都寫信,既然是善舉,咱們出力氣,沂都出糧食,給他一個好名聲,他肯定樂意,說不定還能賺一點。”
楚熹原本還怕自己動用那好不容易得來的糧草,老爹會不同意,得了他的準話就放心了。
說幹就幹。
快步走下城樓,召集一眾城衛:“把百姓們送來的幹糧拿好!落吊橋!開城門!”
城衛齊齊應道:“是!”
護城河外成百上千的流民,自覺走到了絕路,正低聲嗚咽,忽聽“咯吱”一聲巨響,紛紛抬起頭來,隻見那高聳巍峨的城門緩緩落下,鐵鎖鏈晃蕩著,一點點繃直了,城門重重的落在土裡,光暈之下飛塵四濺。
“城門……城門開了!”
不知誰流著淚喊了這麼一聲,千百流民頓時嚎啕慟哭,仿若死裡逃生。
安陽城裡的百姓也不禁紅了眼睛。
幾個統領帶著眾城衛出了城門,將那些果腹的幹糧分發下去,流民們無不感恩戴德,連聲道謝,可當他們吃飽喝足,想要進城時,又被這些城衛攔下了。
“不,不讓我們進城嗎……”
從安陽再往東走,便是沂州境內,要徒步千裡,走上足足半月,他們無論如何也挺不過去。
“是不能讓你們進。”
這一隊人高馬大的城衛裡,突然冒出個身著錦繡,膚如白雪的小姑娘,她一開口,那些城衛各個俯首聽命,流民們意識到她便是安陽的少城主,忙跪下來叩拜:“我們實在是沒活路了!求少城主開恩!我們此生當牛做馬也會報答少城主的大恩大德!”
淪落到這個份上的流民,不過是一些以耕種為生的窮苦百姓,便是耕種,也是東家的地,他們兩手空空,大字不識,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一片誠心卻不假。
楚熹正愁怎麼同他們說安民村的事,仇陽默不作聲的搬來了一把凳子,楚熹當即扶著他的肩膀,踩到了凳子上,叫所有流民都能看見自己:“你們不是沒有活路!”
小姑娘聲音清脆,字正腔圓,透著一股善意,跪在地上的流民不自覺又抬起頭,寂靜無聲的看著她。
“前兩日舟鳳來信,祝大人率領帝軍打退了西北荒蠻子!荒蠻子便是卷土再來,也需一兩個月,我曉得你們沒處去,我雖不能讓你們進城,但可以在城郊劃出一塊地,讓你們暫且安頓下來,房子不夠住,有現成的木料,咱們蓋就是了,鍋碗瓢盆,衣裳被褥,城中百姓一家湊一點,說湊齊也就湊齊了,吃飯是大鍋飯,老弱婦孺少吃一口,省下來給能出力氣幹活的,還有那奔波一路生了病的,我自會找大夫給你們看診抓藥。”
“你們若願意!現在就同我去城郊!天黑之前準讓你們吃上飯!若是不願意留在安陽,吃飽喝足,往北走一個時辰,碼頭有安陽的貨船,上了貨船,天南海北隨你們去闖!”
“隻要不懶!隻要想活著!就一定能活下來!”
能跑到這來的,哪裡會有懶的,哪有不想活著的。
他們跑出來,並非是畏懼戰亂,並非是貪生怕死,是那些富商都在大肆囤糧,米價和船價一樣飛漲,他們半生積蓄,竟不夠買一袋米,隻能背井離鄉,做這低人一等的流民,這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
好在,終於有容身之處了。
“多謝少城主!多謝少城主!”詞匯貧乏,謝來謝去還是那句話:“這輩子給少城主當牛做馬!”
隻聽那小姑娘輕笑一聲,細聲細氣的說:“用不著你們當牛做馬,往後再有西邊來的流民,你們也幫把手,同心同德,不怕有過不去的坎兒。”
流民們視她如觀音降世,無有不應。
楚熹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她望著這些流民,拍拍仇陽的肩膀。
仇陽微微抬起頭,看楚熹的目光近乎虔誠:“怎麼了?”
“做好人的感覺可真好。”
“是啊。”
仇陽也覺得很好。
從前做土匪,這些流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惡鬼,即便他手裡握著刀,也斷然不敢正視那些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