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將軍要小心,不知安平公主會不會甘休。」
又是沉默。
「你要不要留下、在這裏……」
「我要回金陵了。」
「為什麼?」謝識禮發現自己有些失態了。
「我阿娘葬在金陵,我要回去看她,走運的話再留在金陵,憑著手藝開個茶樓。」
謝識禮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
察覺到他的好奇,她笑一笑:
「十二年前,我們一家逃荒到金陵,一家子吃不上飯,我娘又生了病,就賣了我。
「我爹說賣的活契,最多給樓裏的姑娘當個粗使丫鬟,等以後我娘治好病,家裏有錢了就贖我回去。
「我很聽話,沒挨過打吃過虧,學著認字,又攢了些錢,等著我娘哪天來接我回家,可我等了很久,她始終沒有來。
「我倒不怕她不來接我,我隻怕阿娘的病怎麼一直不好,她病得那樣重,疼不疼。
「後來媽媽看不下去,說我爹當年簽的是死契,媽媽沒有騙我。
「阿娘在我被賣掉的那年秋天就病死了,阿娘也沒有騙我。
「唯一識字的爹騙了我們。」
他想問一問那個畜生不如的男人是何下場,她卻已經不打算往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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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不是善惡有報的。
「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對吧?」
謝識禮怔住,點點頭。
謝識禮還想問什麼,比如她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他們的關係「大哥!陛下說要找您南下同遊。」
但是不等他問,那個沒有眼力見的下屬程飛又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你能不能,等我回來。」
見她疑惑,謝識禮努力想了想,
「這藥確實很貴,我、我怕你賴賬。」
程飛撓撓頭,平日裏將軍自掏腰包貼補將士們,眼皮也不眨一下,什麼時候這麼摳門了?
她一愣,點了點頭:
「我等你回來。」
她說等他回來,她說她等他回來。
謝識禮的心情莫名愉悅起來。
他動身陪聖上南下,兩日便要啟程。
因為那副相見歡,宮中起了軒然大波,事關天家體面,聖上訓斥了安平公主,罰了禁足又降食封,這兩日為她選了位好性老實的駙馬,匆匆嫁過去了。
也算給了謝識禮一個交代。
路上費了些時間,到金陵已是初秋。
她給自己做的衣服正好可以穿了。
玄青衫子用同色的絲線繡了芙蕖,乍一看是看不出的。
裏衣用蕊黃線繡了一輪新月。
新月像她,也像那日她留在他肩上的甲痕。
謝識禮臉上一熱。
所幸旁的畫舫嘰喳吵鬧,無人在意他。
不知哪家攜家眷出遊,女孩子們笑鬧也不避人。
如果棲月也有這樣的家人,她大概會一生順遂,不必漂如浮萍吧。
奇怪,他為什麼總能想到她?
遠遠聞見桂子的香氣,有人要去湖心島上折桂。
謝識禮想到第一次見棲月,也是在船上。
她身上有血,卻鎮定自若。
甚至一眼就看出了他和謝時景的關係,理所當然地抬起下巴:
「我救了你弟弟,你要幫我。」
還以為她很堅強,然而自己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小腿,她就皺著眉頭說疼。
他明明已經很輕了,還是說女孩子都是這樣細皮嫩肉的嗎?
謝識禮沒碰過女人,他不知道。
他曾想過自己的人生軌跡,自己既然能在屍山血海裏掙出功名,就把爵位留給兩個弟弟,等戰事平了,也許會娶一位看得順眼又門當戶對的夫人。
「很疼,你輕點。」
她抱怨的聲音竟然讓他煩躁,所以乾脆找個理由讓她閉嘴:
「別吵醒他。」
「會留疤嗎?」
……應該會吧,可是女孩子不是穿裙子嗎,看不出的。
「可是你知道啊,我穿裙子遮住了你也知道,我未來夫君也會知道,裙子和衣服底下……」
她天真地抱怨著傷口,謝識禮忽然想到今後看見她穿裙子,自己都會下意識想她輕盈或繁複裙擺下的傷疤。
回去先罰了謝時景跪,她送來了桂花藕和糖芋兒。
與此同時,她的身份情報也壓在了糖水下。
她是後母在金陵買來的,目的略想也知,父親去世後,她一直惦記著兒子襲爵的事。
謝時景不喜歡這位後母,是因為他無法接受往日深情的父親竟然會在母親病逝後另娶。
而自己對她也隻是客氣恭敬,父母為孩子計謀理所應當,隻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他往往不計較這些。
那晚謝時景翻墻上藥,他是察覺到了的。
因為那份來自謝時景的悸動,他怎麼也壓不下去。
他們在做什麼?
怕謝時景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他才半夜敲了門。
原來隻是上藥。
他質問她的來歷,以為她是想利用謝時景。
他沒有瞧不起她,隻是覺得他這個弟弟現在這樣,實在不是可以託付的人。
哪怕做妾。
她說不是謝時景,是他。
不是你,謝時景也行。
這種人盡可夫的言論,經她說出,謝識禮沒有鄙夷或輕視,隻是很同情眼前這位姑娘。
謝時景是錦繡堆裏長大的,他大概無法懂這位姑娘的苦處。
要他明白,大概還要吃過許多苦。
這爵位他不要,順位也是謝時景的,還輪不到那個牙牙學語的三弟弟。
他問謝時景,爵位和棲月必須選一個,他會如何選。
他沒有說要換棲月的身契,隻說換她自由。
但聰明如謝時景,已經想到了緣由。
謝時景說如果自己爭氣,不必留爵位給他,如果不爭氣,那留爵位給他也無用。
何況棲月於他是救命之恩,他該報。
他願意用爵位去換。
明明到這裏,他們三個已經互不相欠了。
可偏偏。
偏偏她放下燈籠在他腳邊,小心翼翼地仰起臉看著自己。
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一點設防也沒有。
察覺到了閃躲,她吹滅了燈,房間內靜得能聽見她的呼吸,近得能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蘅蕪香氣。
她在耳邊一字一頓:
「找你上藥。
「你說過,可以找你的。」
有時萬仞雪山崩塌,也許隻是有一片雪花恰到好處地落下。
千年積雪的孤松折腰,可能也隻是因為一陣尋常微風穿過身體,令它戰慄。
「大哥,一個人在想什麼?」程飛的手臂忽然大喇喇架在謝識禮肩上,「咦,怎麼臉這麼紅?」
在破壞氛圍讓謝識禮失望這件事上,程飛就從沒讓謝識禮失望過。
可真的怪程飛嗎?難道不該怪他今夜一直在想她嗎?
他見月是她,見湖是她,連桂子的香氣都比不過她新蒸出的桂花藕。
「程飛,你會不會經常想起一個人?」謝識禮想了想,「不該如何跟她說話,畢竟說白了也是一場交易……」
程飛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
「那他一定欠了將軍很多錢。
「上個月副指揮使欠了我十兩銀子,我可是連續三天夢到他。」
不是這種想。
「那就是有血海深仇!」
也不是。
「女的?」
見謝識禮不語,程飛挑眉:
「那就是愛——」
「……不。」謝識禮立馬反駁。
「——而不自知。」程飛促狹一笑,「被我說中了,如果你們互不相欠,又沒深仇大恨,你憑什麼想她。」
是啊,憑什麼呢「幫我查個人。」
「難道就是大哥您惦記的……」程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不,這個是血海深仇的。」謝識禮想了想,「若是他走運死得早,就把屍骨掘了,若是不走運,也不必安葬了,但要給他立個碑,明年興許會帶人去看他。」
「如果他要做個明白鬼呢?」
「就說他素未謀面的女婿要殺他。」
7
江棲月:
謝時景不肯見我已有半個月了。
我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他。
更讓我摸不著頭腦的是,他一邊生悶氣不見我,一邊送我東西。
每次都是敲敲我的門,打開門人已經跑了,地上不是衣裙就是首飾,每件東西都附著字條,像是《罪己詔》:
「我才是二流貨色,不配站在你面前。
「你不醜,很好看,是我一直不敢承認。」
原來是為了從前的事情道歉嗎?
說實話,謝時景說的那些話我從未往心裏去過。
畢竟名義上我是他討厭的後母的遠房親戚,還逼著他念書,他討厭我這件事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可是為什麼要忽然道歉呢?
我細細思索,終於意識到——他太想要那件衣服了。
那天他一定誤會了,以為衣服是做給他的。
我想了想這些日子他送的禮物,也有些過意不去。
便做了件竹青色,連花紋都一樣的送去他那裏,也算我們相識一場。
可他在門縫後探出頭,看到衣服竟然先紅了眼圈,似乎不可置信:
「真是送給我的嗎?」
我點點頭。
「……那你還討厭我嗎?
「我會改的,我不會再這麼任性了,也會聽你的話努力上進,這次春闈我一定能中,隻是你別不理我……」
瞧我不語,他伸出手去拉住了我的衣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隻是覺著算術有趣,又跟我爹慪氣,並不是不學無術地濫賭。
「我也隻是真心欣賞那些女子,並沒有肌膚之親。」
說罷他先紅了耳根,又結巴道:
「我、我還是幹凈的。」
他說這些做什麼?
「我知道兄長……我知道我現在處處比不上他,可是我長得像他,可以很像他「你不理我,你選他的時候,我心裏很疼很疼「那我努力上進,再求一求兄長,將來給你做小,你、你要不要……」
謝時景支支吾吾。
見過他浪蕩紈絝,頑劣專行的樣子,乍一看現在脆弱哀求。
不等我開口,卻聽見身後謝識禮惱怒的聲音:
「謝時景!你在說什麼?」
見謝識禮來了,謝時景竟然開了門。
他是匆匆趕來,額頭已經滲出薄汗。
氣氛有些微妙。
謝識禮看到了謝時景懷裏的衣服,和他身上穿的幾乎一模一樣,有一點不自在。
他們本就相像,若不是謝識禮更高大些,到時穿上一樣的衣服,恐怕一時竟難以分出二人。
他們站在我面前僵持不下,索性同時對我伸出手:
「這個給你。」
兄弟倆掌心各是一隻玉鐲,很容易看出來原是一對的。
「這對鐲子是母親留下的,我們一人一隻,等以後遇到合適的姑娘,做定親禮。」
說話間,謝識禮眼疾手快,已經將玉鐲放在我的掌心。
「哥!」
「時景,哪怕是兄弟,有些事是不能讓的。」
「我沒有要你讓給我!」謝時景急了,忙拉過我的手,將那手鐲很輕巧地塞進手腕,「這樣不是正正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分開呢?棲月都沒有趕我走,你憑什麼說不可以?」
這兩隻玉鐲我想還給他們,結果兄弟二人默契地抱臂別開身去,沒人肯先接過。
「我要回金陵,鐲子我會收好,如果明年這時你們還願意,可以來尋我。」
那時過了春闈,北境的戰事也平了。
我也是自由身,有安身立命的本錢。
那時再開始,應該不像現在這麼多顧慮吧。
天氣轉涼,一切事畢。
我收拾了行李,一路南下。
回金陵祭拜了娘親,又尋了家茶樓棲身。
日子忙碌起來就過得很快,聽說北境打了勝仗,將軍不日就要回京了,為他那位探花郎的弟弟慶賀。
謝家這是雙喜臨門,賀喜說媒的人幾乎要踏破門檻。
謝母一一推了,隻說二人不在,且都已定了親,不在京中長住了。
而謝家兩位郎君俱已南下,共赴約。
南方桂子這時開得正好。
秋高氣爽,碧空如洗,正適合夜裏趕路。
因為這世上是有兩個月亮的,一個在天上,一個映在湖中。
一個照他策馬疾馳,一個照他輕舟過萬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