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腳剛走,後腳丫鬟們就送來了一盒燕窩,說是謝大少爺給我補身體的。
拆開盒子,一水雪白燕窩。
而那張身契就靜靜躺在燕窩下麵。
這輕飄飄的一張紙,是一個女子可以被隨意塗抹的人生,於我是再造之恩,於他卻是一件不必大肆宣揚的事。
我見過大家公子千金買笑,也見過賣油郎救風塵,男人們做了英雄好漢,無一不是大張旗鼓,恨不能昭告天下博個滿堂彩。
謝識禮不是。
好像這紙身契,和那兩瓶藥膏一樣尋常,並不值得我獨獨放在心上。
謝識禮不在,謝時景便來找我,他倚在榻上看書,忽然歎了口氣:
「我哥恐怕要娶安平公主了。」
安平公主?那個面首三千,仗著寵愛任性妄為的大公主?
「我哥根本不喜歡她,聖上也知道安平公主的作風,不好強撮合罷了。」
那他說的,嫁給他也過不上好日子,是因為知道自己要娶安平公主?
「你不知道,上次一個侍女給我哥倒了杯茶,我哥謝了人家一句,那侍女就被安平公主砍了手。
「大哥這次去,大概會應了這門親事,隻要是為了謝家,他連自己也能搭進去。」
看我皺眉,謝時景立刻轉移了話題:
「不說這些了,棲月你快試試這條裙子和步搖,可是聽雨樓的新貨,滿京城的閨秀都等著他家的成衣,但我敢保證你是頭一個穿上的!
Advertisement
「今晚有個詩會,你不喜歡那些人,咱們就不跟他們打交道,可那家酒樓的菜實在好,咱們隻管吃,不摻和他們的事兒。」
衣服好看,步搖也精巧。
他答應了謝大娘子什麼?還是答應了聖上什麼?
這張身契,他是用什麼換來的?
難道是他自己?
我惴惴不安地等到了晚上。
幸好謝識禮回來了。
謝識禮回來,別院外頭的門就關得嚴實,不許旁人進去,連伺候的人都不要。
一墻之隔,我聽見了摔東西的聲音。
謝識禮人如其名,素來克己守禮,為何會動這麼大的氣。
而院中幽深,一盞燈也沒點。
我有些擔心,提著燈籠,小心地敲門。
裏頭的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入目一片狼藉。
先是一地碎瓷片,再是破碎的字畫硯臺。
天上一絲星光也無,謝識禮孤身陷在黑暗裏,手背上是猙獰的傷口,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上。
察覺到我手中的光,他在黑暗中抬起頭,死死盯著我,像籠中饑餓的困獸盯著獵物,他咽了口口水,艱難地開口,卻是:
「你走。」
我聞到了他身上甜膩的杏仁味。
是相見歡。
就是最貞烈的姑娘也抵不過這藥,若是買來的良家不從,鴇母就會往飲食中摻一點相見歡。
而這香氣濃鬱的程度,估計藥量連一頭狼都能放倒。
他努力別過頭不去看我。
我提著燈籠,一步步走近。
頭上的金步搖流蘇映著燭火。
每走一步,步搖的火光就在他眼中跳一下。
謝識禮啞著嗓子,怔怔盯著我:
「……你來做什麼
「你明明可以走……」
吹滅了燙人眼的燭火,書房靜得可以聽見粗重的呼吸。
我拉住他的衣袖,像仰攀萬仞懸崖上那一棵千年積雪的孤松。
「找你上藥。」
5
謝時景:
最近謝時景覺得心緒不寧,總做同一個夢。
夢到那日船上搖盪的湖光和覆在臉上的長袖。
就連和棲月在一起時,蘅蕪的香氣總把他帶回那個晚上,說來也奇,明明是又破又舊的船艙,甚至有木頭腐爛的味道。
他竟然心安得不行。
而除了湖色,他也開始夢到一個人。
隻是剛剛趴在畫紙上打了個盹的功夫,就又夢到了她。
夢到搖盪的湖色中,一捧新開的芙蕖在她腳邊,她坐在船尾,執一柄輕羅小扇撥弄荷叢,驚起星星點點的螢光。
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瑤池仙子。
可她回過頭,分明是江棲月的臉。
怎麼可能是她絕不可能是她可是如果是她如果、如果是她謝時景忽然發現,自己心底竟然隱隱期待江棲月是她。
不可能,棲月都說了,仙子已經被良人贖身,此生不可能得見了。
不過沒關係,有棲月在就好。
棲月會給自己做桂花藕和糖芋兒,能治他怕黑的毛病,會給自己縫製衣衫。
棲月是真的在意他。
這麼想來,仙子可比不上棲月。
唯一要煩惱的是他跟那位後母的關係並不好,要如何開口要人。
因為討厭那位後母,所以一開始連帶著對她也沒有好臉色。
其實他一開始並沒有想過娶她,隻是那一日宴席,是他最開心的一次。
他謝二爺自詡風流,哪次聚會不是請最紅的姑娘,把旁人都襯成俗物。
可她什麼也不會,低頭吃著東西。
把自己親自為她畫的唇,價值千金的流蘇簪子都糟蹋了。
他可能喝多了酒,竟然覺得她這樣真是可愛。
他去問崔昊,崔昊卻說喜歡的話就收了做通房。
謝時景回去琢磨了三天,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又不知是哪裡不對。
崔昊白他一眼:你還想娶了做正妻不成?
謝時景半晌不語,忽然點頭:是了,就是這裏不對勁。
崔昊以為他明白過來了,謝時景卻說:
大哥要先娶親,我才能娶她為妻。
如果以後娶棲月為妻,他不能像從前一樣貪玩,跟別人廝混。
大哥襲爵戰功赫赫,他就得考個功名,在朝堂上有番作為。
想到這,眼前畫紙已經鋪開。
滿室燈輝,亮如白晝。
往日讓他心安的燭火,如今竟然讓他心亂。
謝時景的心裏有一種掙扎的痛苦和旖旎的情愫,讓他忍不住去想江棲月。
那這種情緒是他的,還是兄長的?
兄長在做什麼?今夜被公主召見,過不了多時便要娶她。
那兄長今夜情動,是因為公主嗎?
謝時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此刻想見棲月。
他要告訴她很多事情,比如好看的是她而不是自己挑的衣裙,比如那天為她上藥他並不那麼光明磊落,他有一點見不得人的齷齪心思。
比如今晚沒有詩會,隻不過是找個藉口想帶她去吃些好吃的,再趁著暮夏帶她去湖心泛舟,趁著芙蕖還沒謝。
還要跟她道歉,因為做了很多虛張聲勢,不過是怕她不愛他的幼稚事。
謝時景提了燈籠,腳步匆匆。
原來有了想見的人,夜晚也不是那麼可怕。
可棲月房內一片漆黑,她不在。
冥冥中,他又聞到了棲月身上蘅蕪的香氣。
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兄長的院子。
謝識禮應該也不在。
謝時景忽然想到了書房有一幅巨大的屏風,是他為兄長畫的滿池芙蕖。
他忽然想去看看花。
謝時景推開書房的門,一抬眼,隻覺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見仙子墜落凡塵。
不,是被他敬重的兄長拉下凡塵,貪婪地禁錮在懷中。
而自己畫的巨大屏風,密密匝匝的芙蕖竟然開得糜艷,如當年初見心動時,無窮碧色的湖上。
日思夜想的身影此刻近在咫尺,她背對著自己,如多年前驚鴻一面那般。
長髮未梳,散落如瀑。
仰攀高枝,如坐蓮臺。
她緋艷的側臉和畫上慵懶模樣漸漸重疊,令他目眩。
下午還為她精挑細選,插在鬢邊的步搖,此刻棄置在桌角,就像他一樣,被她隨意丟掉。
他呆呆地定在原地。
沒人發現他,他卻宛如一個卑鄙的小偷,覬覦著不屬於他的寶物。
為什麼?
不是說給他做媳婦嗎?
湖心那一晚難道不是表白嗎?
不就是愛慕榮華富貴嗎?
他能給的我難道不能給嗎?
燈籠和衣服都跌破了,謝時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他在窗邊,怔坐了很久,筆下還是她的模樣,連顏料都沒幹。
畫上的她依舊笑意盈盈,滿眼是他。
假的。
都是假的!
什麼瑤池仙子!什麼良人贖了身!
她看到自己被蒙在鼓裏還如此深情,恐怕隻覺得可笑至極吧?
難怪第一次見面她不在意自己的譏諷,難怪她那日拿著扇子不敢看他。
他早該知道這都是假的!
她把我當傻子耍。
謝時景忽然很想放聲大笑,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牽扯不動嘴角。
甜蜜和痛楚兩種情緒在心頭如刀絞,來自兄長的甜蜜情愫是刀上淬的毒。
疼得他滴下淚來。
謝時景想劃爛那幅畫,可是看到她的眼睛,又頓住了。
腦海中有兩個聲音在拉扯他的心。
他說,她本來就是這樣,誰能讓她過得好,她就選誰。
他說,她這樣的女人,哪個花樓裏尋不到?
他說,當初是你嘲諷人家,給你做小你也不要的。
是啊,這都是他說的,那個紈絝浪蕩的謝二爺說的。
可是還有一個聲音。
他說,誰能讓她過得好,她就選誰,難道有錯?兄長是頂天立地,有擔當的男兒,誰會放著他不選,選你呢?
他說,花樓裏是有許多姑娘,可這世上哪有兩個月亮?
他說,隻要她要他,哪怕給她做小呢這是他謝時景,謝遇安說的。
一地宣紙泛著冷冷的白色,如不化的霜。
一點點鋪陳水色,他的腦子越亂,心越痛,筆卻越穩。
可等他回過神來,一地散落的畫,都是她笑她嗔。
謝時景慣會畫聖潔不染的仙子
唯獨身下這幅,芙蕖仙眼梢都泛著瀲灩的緋色,她被人攬入懷中。
而那個折花入懷的人,分明是他的臉。
我也很幹凈的為什麼不是我呢明明、明明應該是我的書房那觸目驚心的一瞥讓他知道,原來她不是不懂風情,隻是不願給自己看罷了。
謝時景在一地的畫中木然坐了一夜,自虐般放空自己,任由謝識禮的情緒灌入。
天已經隱隱泛出蟹殼青。
一夜冷風吹徹,滿地狼藉。
謝時景將畫一張張撿起。
騙他也好,虛情假意也好。
虛情假意拆開,也是有情意二字的。
再說那些回憶也不是假的至少不全是假的那件衣服總是做給自己的吧?ӰƵ
那桂花藕和糖芋兒,甜得結結實實,怎會有假那晚的風聲和湖色怎麼不真?他都切切實實在她懷裏了,聽她溫柔哄著自己。
如果那晚沒有睡去就好了。
不對如果那一晚死在她懷裏就好了。
6
謝識禮:
謝識禮醒來,眼前少女正在桌旁準備早點,是清粥並著些小菜。
她動作很輕,似乎是怕把他吵醒。
好像昨晚的旖旎都是幻夢一場。
她一瞥,看見他醒了,柔聲謝他:
「身契我拿到了。
「早飯是我做的,沒驚動旁人。」
若不是他眼神好,險些要看不見她臉上轉瞬即逝的紅雲。
不等他開口,她將一個包袱遞給他:
「這是前幾日病中為將軍縫的衣服,應當是合身的。
「燕窩和人參我都沒動,藥膏的錢,要是太貴,可以等我緩些日子給您。」
謝識禮想說些什麼,眼前少女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您不必掛懷,隻跟您一個人睡覺就可以換來自由身,已經很好了。」
謝識禮很難把眼前這個不卑不亢的她,和昨天在他身上啜泣求饒的她聯繫到一起。
「你既自由了,要去哪?」
發覺自己這話似乎在攆人,謝識禮忙補上一句:
「你可以一直住這,我不會娶別人。」
「那安平公主……」
她是不是以為這身契是跟安平公主的婚事換來的?
「我和時景商議後,答應了母親,請旨把爵位讓給她親生的三弟弟,她就把身契給了我。
「昨日安平公主下藥,本是想讓旁人撞見,這樣我就不得不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