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記憶忽然潮水般湧入腦海。
五年前剛和肖朗戀愛的時候,我們都蠻窮的,約會吃飯,去的都是街邊小店。
公司附近有家我們常吃的面店,菜單上最貴的蟹黃小面 128 塊一碗,直到分手前我們也沒能吃得起。
分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在醫院和公司之間來回奔波,再也顧不上其他。
某天我媽的主治醫生約我見面,談話後他好心送我回家,卻又在樓下碰見肖朗。
漸暗的天色裏,他拎著一碗蟹黃小面,僵著臉望向我們的方向,眼睛裏的生機一點點灰敗下去。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熱騰騰的霧氣撲上來,燻得眼睛濕潤一片。
我在朦朧不清的視線裏掰開筷子,挑起面,一口一口認真吃完,然後打開微信,給肖朗轉了 128 塊錢。
他問我:「什麼意思?」
「蟹黃小面的錢。你點的吧?」
「不用多想,謝你那天晚上收留我而已。」
錢被退了回來。
也是,重逢後從他的視角看,是我一直在糾纏他,試圖利用舊情和他曖昧不清。
可對肖朗來說,他早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全新的感情,殘存在我身上的,不過隻剩下幾分怨恨。
想明白後,月底合同到期,仲介發來消息問我要不要續租,我拒絕她,重新找了個房租便宜的小區,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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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少到極致,兩隻行李箱就能裝下。
搬走後一個星期,肖朗又一次發來消息:「吃了一個星期泡面?」
看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寫東西,大腦空白了一瞬。
反應過來後,我又開始編:「沒,我搬回家住了,我老公來哄我,我們和好了。」
「知道了。」
這三個字之後,肖朗沒有再回復過我。
人生難得有重逢,可我和他之間,大概就真的到此為止了。
維持了半個月的日更九千字之後,我寫了三個月的長篇小說終於完結。
稿費提現後我打了大部分給姑姑,剩下的存進卡裏。
然而那天下午,她忽然又打來電話,嗓音裏幾乎帶著淒厲:
「南喬,我沒有辦法了!你哥炒期貨被什麼金融課的教授騙了,現在欠了六十萬,還不上人家要來收房子了——你救救他!看在當初我供你讀書的份上,救救他!」
我大腦嗡地一聲。
目光緩慢右移,從狹窄蒙灰的臥室窗戶望出去,天邊血紅色的夕陽剛沉下去半輪,那層顏色被風晃晃悠悠地吹過來,蒙在我眼前,不知怎麼的,就變成了四年前那副畫面。
也是在這樣一個夏日黃昏。
家裏出現的變故,讓我的人生就此分崩離析。
和肖朗的感情,也天涯陌路。
6
夕陽完全被夜色吞沒,沉入樓宇後的天際。
我回過神,咬著舌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把幾張銀行卡都翻出來,勉強湊了十萬塊。
這當然還差得遠。
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撥通了小遊的電話。
她連夜坐高鐵趕來我家,一開門就忍不住罵我:
「薑南喬我看你是當韭菜當瘋了吧?不就是你家經濟困難那兩年幫你出了學費,你是要把自己後半輩子都搭上嗎?四年,七十萬,你就算欠他們家一條命也該還清了吧?!」
我低著頭,看著地面晃動的光影。
半晌才道:「但我隻剩下這幾個親人了。」
「你清醒一點,不是有血緣關系就叫親人。他們不就是看你現在孤身一人,想用親情綁架你無條件為他們付出嗎?沒有你兜底,你那月薪四千的堂哥敢跑去搞什麼金融投資嗎?」
她罵完,又甩給我一張卡,沒好氣地說:「裏面有十萬,拿著吧。」
我沒有接:「你過來的路上,我整理了一下目前簽約發表的所有作品,發現剛畢業那年簽的那本書,賣出了動漫改編權,但我並沒有收到一分版權費。」
「我去問了,但是之前簽約運營這本書的公司已經注銷,把當時所有的作品版權打包賤賣了,所以我找他們說不清楚。」
小遊很快反應過來:「你想走法律途徑拿回那筆錢?」
「是。」
「那不是有現成的律師嗎?找肖朗啊,這幾年他——」
她說到一半,語氣忽然頓住,「你還是沒有告訴他當年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嗎?」
「沒有,而且他應該也很想和我劃清界限吧。」
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貪戀富貴,愛慕虛榮,始亂終棄——我在他心裏的形象已經夠難看的了。
何況當初造成的傷害,並非解釋真相就能當作沒有發生。
我寧可在他面前保留最後一點尊嚴,哪怕那其實一文不值。
沉默許久,小遊還是強行把那張卡塞進我手裏:
「拿著吧,請律師打官司總需要錢啊。正好我有同事之前請過靠譜的律師,我幫你問問吧。」
「……好。」
小遊伸手在我發頂摸了摸:「要好好吃飯啊,你現在臉色好差。」
她走後我又嘗試聯系那家動漫出品公司,自然是毫無結果。
這期間姑姑連同堂嫂一起,又打來了許多個電話:
「南喬,南喬,你不能丟下你哥不管啊,你得想辦法的!如果不是我們,你當初沒書念的!」
我發著抖,卻咬著嘴唇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知道,我會想辦法湊錢。」
小遊說到做到,回去後不久就推來一個律師的聯系方式。
對方姓齊,詢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後,問我還能不能找到當年簽約的合同。
「找不到,我搬過幾次家,有些東西遺失了。」
齊律師那邊斟酌許久,才發來一句:
「沒有合同留檔的話,可能很難界定。我有個師兄,在類似的案子上比我更有經驗,要不要介紹給您認識?」
最後我和他約好,先見一面再說。
見面約在一家僻靜的咖啡館,靠近角落的位置。
齊律師是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男人,寒暄兩句後很快切入正題:
「如果已經找不到紙質合同,您看還有沒有什麼電子留檔?」
我冥思苦想,腦中倏然有一線光亮擦起:
「當初接收合同的時候,我用的是別人的電腦,也許他那裏還會有存檔!」
齊律師語氣一振:「您看還能聯系到那個人嗎?」
「他是我母親生前的主治醫生,我隻能試試看……」
我話音未落,身後角落靠墻的卡座裏,一道身影忽然站起來。
日光從玻璃窗一側打進來,照在那張線條淩厲的側臉上。
他轉過身,冷峻的目光直直看過來,那其中仿佛蘊含了無數復雜的情緒,像是一層一層湧上的浪潮,悉數將我吞沒。
我忽然一陣窒息,手指在桌面收緊,幾乎要立即逃離。
肖朗卻已經大步跨過來,一手撐著椅背,微微俯下身來,呼吸近在咫尺。
我避無可避,隻好向後退去,脊背緊貼玻璃,避開他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
他的聲音又冷又沉,似乎還帶著怒氣:
「個人資訊顯示,你的婚姻狀況是未婚。
而你和那家公司簽合同,恰好是在我們分手後,你本來應該『結婚』的時間。」
「薑南喬,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7
四年前的那個黃昏。
我爸打來電話,說他被多年的好兄弟誆騙,家裏僅有的幾十萬存款都投在了某個爆雷的理財產品上。
我趕回家,看到我媽捂著臉坐在沙發上,喉嚨裏發出近乎野獸般的嘶吼。
我喘了兩口氣,問她:「我爸呢?」
「沒了,都沒了。」
我爸自殺了。
在發現無論如何都追不回那筆錢之後,他掐著那所謂的好兄弟的脖子,從十二樓縱身躍下。
人生苦難總是綿長,我才處理好我爸的後事,我媽就查出了腎衰竭。
醫生確認了好治療方案後,告訴我:
「根據你母親目前的情況,我更傾向於保守治療,要做好長期抗爭的準備。」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在盛夏燥熱的晚風裏,路燈光芒閃閃爍爍,而我想了很多。
想我突然就分崩離析的家庭。
想我未來的人生。
想我和肖朗的感情。
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和我一起承擔。
可是人生太長了。
我和他都隻是清貧的普通人,再深刻的愛,也總有一天,會在漫長瑣碎、看不到出口的波折中消耗殆盡。
但那時候,我也許已經承擔不起他離開我的後果了。
於是在肖朗打來電話,問我為什麼好幾天不在公寓的時候,我告訴他:
「回家相親,有個家境很好的男人對我很滿意,我們分手吧。」
「……啊。」
克制的驚呼聲響起,隔壁桌打碎的咖啡杯令我驟然回神。
我的視線聚集在面前的肖朗臉上,短暫失焦了一瞬間,隨即有些慌裏慌張地挪開。
對面的齊律師已經站起身來:
「薑女士,這個案子接下來就交給我師兄了,他出庭的官司無一敗訴,一定能給你滿意的結果。」
我張了張口:「我好像還沒同意吧?」
「那你就同意一個還在實習期的律師幫你?」
肖朗冷笑一聲,直接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目光緊盯著我的手指,
「鉆戒挺漂亮,68 塊錢,你倒也捨得。」
我內心情緒交織翻湧,像是海浪延綿不絕,一時辨不清那風口浪尖,佔了上風的究竟是哪一種。
見我不答話,肖朗臉色更沉,凝在他眉眼間的,除去成熟男人特有的冷峻,還有一抹不易輕易察覺的急切。
似乎四年前分手的真正原因,對他來說,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可真的有必要嗎。
最初,我和肖朗是在畢業典禮上認識的。
他冒冒失失地撞翻了我的畢業花束,賠我的時候又陰差陽錯買下花店最後一束紅玫瑰。
戀愛的時候我們都剛畢業,窮得不像話,但又快樂得不像話。
他送我幾十塊的白銀戒指我開心到極點,紀念日的時候公司沒發薪,就在家裏隨便煮點面條,磕兩個蛋。
為了省房租,我住在公司安排的狹窄公寓裏,肖朗偶爾會偷偷來找我過夜。
沒有空調的小房間,一米二的單人床上,熱霧在翻滾與交疊中濕潤地彌散。
那時的肖朗比不上現在疏離又冷靜,身上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稚氣的少年般的天真,表達愛意也是真摯又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