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清走過來,將耳朵貼在我肚子上,從前我懷頌雅時,他就喜歡這樣,那時候他路還走不順溜,卻也會安安靜靜地靠著聽。
好像他那時候就知道,我們是他很重要的人了。
「烏禪使者快來了,要麼是宣太傅這裡,要麼是父親那裡,總有一方有機會。娘親別擔心,這樣的日子就快結束了,這個孩子會和頌雅一樣過得快活自在。」
我眼底一酸,「我也想讓你快活自在,頌清,跟我進宮好不好?」
頌清的聲音悶悶的,像在撒嬌。
他說,「能保護娘親,我便很自在。」
第二日,我帶著頌雅進宮,頌清以陪圓惠師傅為借口不來。
牡丹閣裡確實開了一些花,春風料峭,花匠們為了迎我入宮,也是費了工夫的。
頌雅對宮中已經很熟悉了,東西還沒放下,就要去向父皇問安,父皇正在小朝會,聽到她腰間的金鈴因為跑動發出的響聲,竟然就認出了頌雅,讓大監將她帶進去。
我這才知道,原來頌雅已經不是第一次坐在父皇的龍椅上看他批閱奏折了。
在茶房等候時,我遇見帶著點心來的荀貴妃,由宮人扶著和她互行了禮。
她看我的表情不太自然,我見她身後宮妃打扮的年輕女子,想起她提拔了自己的兩個宮人給父皇,心中也覺得怪怪的。
她這日子真不知道是給誰過的,看族人臉色,看前夫臉色,看女兒臉色,看現任丈夫臉色。
一個貴妃,凈幹些跑腿打雜的事兒,我要是父皇我也不敢扶正她的。
我和她實在沒什麼話好說,她很快帶著人進去,之後片刻頌雅就出來了,手裡還捏著咬了一半的糕點。
「娘親,姥爺說要給小姨說親,問我哪個叔叔做駙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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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牽起頌雅的手,問她:「你怎麼回的?這是你小姨的大事,可不能亂說。」
頌雅把最後一口點心扔進嘴裡,「我說,天下俊彥就像匣子裡的點心,不吃一口怎麼知道合不合胃口?若是一般女子也就算了,小姨是公主娘娘呀,我勸姥爺要不別選了,咱們全都要,一股腦兒送給小姨,讓小姨慢慢試……嗝……哪個好吃,喜歡哪個就要哪個。」
頌雅偏著頭,嘴角還有點心屑,圓圓的眼睛睜大了,懵懂地看著我,「娘親,我說的不對嗎?」
「不太對……」
「哪裡不太對?姥爺也沒說我不對呀。」
「他是不是一邊笑一邊誇你?」
「是啊。」
父皇,不帶這樣的,你就這樣教你外孫女?!
我還在思考怎麼找個機會,跟父皇好好談談頌雅的教育問題時,父皇卻先下手為強,讓我們不知所措。
他給建御公主府賜了三個侍官,都是良家子弟,相貌無一不美,詩詞歌賦無一不精,三個人放一排,那衣袂飄飄的樣子如出一轍,個個都像是蕭琛親弟弟。
父皇給他們領了從五品銜,也不說幹什麼。
反正,公主想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唄……
我在宮裡看熱鬧看到一半,正在感嘆姚若準「好福氣」
的時候,牡丹閣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景雎,前朝戶部尚書之子,景大人被奸人所害,景雎本該被流放,因擅音律,被靈帝欽點進入宮中做樂師。
父皇入京後本想放了景雎,可這小兄弟實在好看極了,笙簫琴弦樣樣精通,父皇便讓他依舊在宮裡,不過不是做樂師了,父皇大方地給了他官身,封了個澄上大夫。
父皇覺得自己不能厚此薄彼,給了姚若準三個侍官,也得給我一個,於是把今年剛剛十八歲,美若好女,艷若春光的澄上大夫景雎給我了。
父皇覺得自己是個很公平的父親,因為景雎他好看,一個頂仨。
我看著抱琴而來的景雎,不由得握緊了頌雅的手。
「娘親,我不會告訴爹爹的。」
「頌雅,給我離父皇遠一點!」
36
景雎五官生得精致,一雙瑞鳳眼瀲滟風情,眼尾一顆朱紅淚痣,抱著琵琶彈奏的模樣,就像畫上的仙女。
京中的美男子不少,至少我身邊就沒一個是醜的。
比如宣太傅,身受重戕,頂著異樣目光重入朝堂,看著溫潤如玉,白衣翩翩佳公子一般,但偶爾還是會暴露狷狂的本性,如玉有冷鋒,讓人不敢褻玩。
又比如姚斬,百戰之身,大將軍王,身上的殺伐氣很重,如今天下平定了,他得端著皇子之威,但偶爾光是用眼神也能把人凌遲,所以美則美矣,女子們看都不敢看。
又比如亓劍錚,能讓鄄御和炎炎都傾心的男子,天生一張不過分好看卻讓人覺得舒服的臉,看起來可太溫柔了,一舉一動都透著「妥當」,以至於大多數人說起他,壓根兒不談他長什麼樣子,隻說「永信侯爺是個可靠的人」
。
可是景雎的好看已經超出了以上範疇,他好看到……隻剩好看了。
就是說,看著那張臉的時候,你不會去辨別他的琵琶有沒有彈錯拍,笛子有沒有吹岔氣,你隻會想:
這人怎麼長的?
這還是個真人嗎?
頌雅天天拉著我聽他演奏。
「娘親要多看美人,這樣生下的妹妹也長得好看。」
我面露難色。
頌雅又補充道:「放心,我不讓他們說出去。」
我隱約覺得頌雅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
畢竟生長在邢寡婦偷漢子、嫁土匪這種事層出不窮的亂世中,頌雅經過見過的,不比宮裡貴人們少。
對此,她還振振有詞,「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景雎聽到頌雅小嘴叭叭的,停下手中動作,沒有塗抹胭脂卻比女子盛妝後還要嫣紅的嘴唇,隨著輕笑抿成迷人的弧度。
他放下琵琶,緩緩像我走來。
一陣風吹過,我額角的碎發被吹得在眼前亂晃,而好看的人連風都會對其溫柔些,景雎的青色紗衣下擺被吹得如同漣漪泛開,層層疊疊,他慢慢走來,仿佛踏水而行。
要不是我見識過十幾歲的宮季卿,這誰能頂得住啊。
在他離我很近時,一股松木油香傳來,我捂著胸口幹嘔。
他掏出手帕遞給我,「殿下,用這個吧。」
我低著頭朝他擺擺手。
他有一管好嗓子,想來也是個好謳者,連委屈起來都一唱三嘆,別有韻味。
「殿下嫌我不幹凈嗎?」
「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
他退了幾步,那股松木油味道淡了,我也不再犯惡心,隻是眼角激出了淚,「我聞不慣松木油的味道。」
他懊惱地垂下頭,「是臣有罪,臣這就去換了。」
他走後,我松了一口氣。
真是,父皇送的人,不能冷著,也不能避開,天天和他一起在牡丹閣待著,這……我真是無福消受啊!
我看著景雎遠去的方向,頗為可惜地搖搖頭。
「娘親做什麼嘆氣?」
「多難得的美人啊,可惜沒有一點兒心氣。」
「心氣?」
「人有心氣才有脊梁,不然骨頭是軟的,一輩子也立不起來。」
「娘親是覺得景雎哥哥立不起來嗎?」
「頌雅覺得呢?」
「唔……心氣固然是好的,可是天下間也不好人人都有心氣,畢竟要是都一味地往上爬,那也不好。頂好就是有心氣的人走自己的,景雎哥哥那樣藤蔓似的人,攀著有心氣的人活,陰陽調和,方為正道。」
「頌雅,我雖然讀的書不多,但是陰陽調和仿佛不是這麼用的。」
頌雅堅定地告訴我:「就是這麼用的,娘親之前上宣太傅的課睡著了沒聽全,這可是宣太傅說的。」
一聽是老師說的,我不再質疑。
於是,景雎開始出現在我生活中的各種場合,陪我用早膳,陪我逛御花園,陪我喂鯉魚,陪我學茶道,陪我練字看書,偶爾興致來了即興演奏一曲,牡丹閣裡笙簫不停。
父皇又有妃子懷孕,總算沖淡了建御公主流產帶來的冷寂。
前朝也鬧騰起來,烏禪使者已經到了百裡之外的驛站,紫祿館裡卻出了下毒案,鬧得人仰馬翻,宣韋上表請回紫祿館,被荀家壓著不準。
宣韋回頭就參了葉太傅教子不嚴,縱子行兇,葉太傅也不是別人,就是姚守的老師。
父皇一面讓人徹查紫祿館下毒案,一面重選紫祿館官員,一面還要應對邊關三不五時的異動。
今年年景也不好,戶部日日哭窮,小朝會一日有三五個,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時往牡丹閣送來大量藥材補品。
宮中都說父皇很寵愛我。
我也認為父皇對我是很好的,於是懷著期盼的心情問他,是否能讓宣韋掌紫祿館。
父皇卻還是拒絕了我。
荀家權傾半朝,姚斬手握重兵,兩個皇子都那麼想要得到太子之位,可父皇每次都用「無嫡子,容後再議」來搪塞。
他用我做幌子來拖延立太子的時間,有沒有想過皇子們情急之下會怎麼對我。
真的有了太子後,東宮又會怎麼對我?
如果真的在乎我,怎麼會看我手無寸鐵地站在風刀霜劍之中還無動於衷。
我終於明白當時宮季卿鄭重問我要不要做公主是為了什麼。
他早看清了這一切,他下了比我更大的決心。
他不要我們傻傻地等未來東宮的善意,他要我奪得該有的權柄,然後用我們的權柄去揀選出太子。
他要為他的兄弟宣韋圓三公之夢,也要全我前塵遺憾。
到了這種境地,我們已無路可退。
37
荀貴妃來看望我。
她明裡暗裡地勸我,宮季卿注定是個瘸子,如今又在邊關,那裡風沙漫天,刀劍無眼,不一定回得來,讓我「人生得意須盡歡」。
我喝了一口茶壓下惡心,反問她:「聽說嘉妱與宣太傅齟齬頗多,貴妃何不為她也選一個良人?」
荀貴妃的臉色幾經變化,脂粉都遮不住。
姚守來接母親,這孩子單純且笨,覺得我和他姐姐以及娘親不對付,就把不屑擺在面上,陰陽怪氣地說我不守婦道,殊不知他親娘剛剛還苦口婆心勸我趕緊拋棄糟糠之夫。
頌雅當面笑出聲來,姚守擺舅舅的架子教訓頌雅,牡丹閣裡眾人熟知頌雅的脾氣,以為頌雅要頂撞他,誰知頌雅竟然乖乖認錯,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怎麼今天脾氣這麼好?」
頌雅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擺弄著景雎送她的玉笛。
我說她:「你看你,非要了玉笛來,要了又不好好學,拿在手裡當玩具」
「我在好好學呀,娘親。」頌雅仰頭倒在軟榻上,踢掉腳上的軟緞繡鞋,辮子從軟榻垂到地上,坐沒坐相得遊刃有餘,教養嬤嬤看見了,估計又要哭著鬧著告老還鄉。
「我在學景雎哥哥的處事,覺得很有用處。」
我轉頭看了眼窗外遊廊上正在調琴弦的景雎,又看了看軟榻上的頌雅。
「你?學景雎?」
頌雅點頭,「對,以我現在的身份,不該跟貴妃和小舅舅吵,鬧到姥爺面前,娘親會被遷怒,所以不能和他們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