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鷲是酷吏尤滿,禿鷲吃腐肉純粹是愛好,就像尤滿,他也能好好審人,但他就不,因為虐殺是他的愛好。
至於青蚺,既是宮季卿面具的形狀,也是他的行事手段。
他喜歡把獵物纏住,然後慢慢收緊,一點點絞殺,姿態優雅,仿佛毫不費力,獵物死的時候外表都不變,內裡卻已糜爛如泥。
皇帝喜歡尤滿和宮季卿的手段,不喜歡宣韋一通亂咬。
隋鑲死後,尤滿勢大。
忠心的老臣勸皇帝殺掉尤滿,皇帝不以為意,果然被尤滿帶著妻兒老小逃掉了,不久就造反。
宮季卿覺得無趣,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問殷琦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他把殷琦當母親。
可那時她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個人,隋鑲和殷琦的兒子,隋倩。
宮季卿驟然發現,自己和她其實沒有半分關系,隋倩才是她的親生兒子。
宮季卿問她,隋鑲死了,她高興嗎。
殷琦搖頭。
宮季卿回宮,和宣韋大醉一場,哭得無措,他發覺自己成了個沒人要的孤兒。
宣韋攬著他的肩,「別怕,我當你是弟弟啊,走,跟哥去幹件大事!」
宣韋所說的大事,就是殺了皇帝。
他是天生的瘋狗,被皇帝閹了也不會變成哈巴狗,他等了好久,隋鑲死了,尤滿被他挑撥離間逼走了,宮季卿這把好刀也磨的是時候了,他報仇的機會這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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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敢剁他一塊肉,他早憋著把皇帝千刀萬剮。
27
「那時候到處都是叛軍,殷氏的皇位朝不保夕,但沒人敢提弒君。」
宮季卿淺淺地笑了一下,狀似無意,其實是在譏笑,我隻能寄希望於父皇離得夠遠看不清他的小表情。
「嘴上都說是發兵勤王,心裡都想取而代之。」
父皇皺起了眉。
這波無差別攻擊,父皇果然不能幸免,他當年估計也是打著勤王的名義造反的……
不是我說,人家那些天潢貴胄去勤王還說得過去,我們姚家幾百年都是土裡刨食的農民,族裡最大的官就是縣裡的典獄,他怎麼想的呢,這個理由真是太不適合他了。
宮季卿微微抬起下巴,從我的角度看很有些倨傲自尊,他自己卻不覺得,隻因這動作太小,很少有人能察覺。
「可我們敢。」
父皇呵斥:「弒父弒君,枉顧人倫!」
宮季卿回答:「父不似父,君不成君,人倫何在?」
我小聲問他:「所以是你和宣太傅……殺了前朝靈帝?」
「是。」
「那十三公主呢?」
「她被隋倩當作攔我的人質,自己撞死在隋倩的劍上。」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隋倩是她兒子,靈帝是她哥哥,你是她的學生,她怎麼會讓這些事發生?」
隻要殷琦不是個蠢貨,這些事明明是能夠避免的。
除非……
「這就是她的目的。」
我隱約觸及真相,卻覺得那真相太殘忍,不願細想。
但宮季卿還在繼續說。
「她很早就知道,皇帝不配做皇帝,所以嫁給駙馬,想讓世家輔佐皇帝。
「然後她發覺,世家是這天下的蛀蟲,比皇帝還無道。
「於是她養了許多士人才子,想為殷氏培養肱骨,可是不成。
「生下第一個兒子季卿,被世家害死。
「找到一個可與尤滿抗衡的隋鑲,在發跡後立刻拋棄了她。
「唯一活下來的兒子隋倩,將她視作放蕩婦人。
「她隻得留下了我,教我怎麼討皇帝歡心,怎麼在皇城活下去,將我送到皇帝身邊。
「她暗中助我殺死隋鑲,接著又示意宣韋與我聯手逼走尤滿。
「最後,她再演一出拋棄我的戲碼,讓我絕望,然後同意宣韋的提議,弒君。
「小春,她一開始的目的就是弒君。
「她早就看到了那個腐敗不堪的朝代的陌路,於是做了許多事去加速它的毀滅。
「那個朝代滅亡得越早,天下人就越早得到安寧。」
我問:「哪怕靈帝是她最親近的哥哥?」
宮季卿回答:「對,哪怕靈帝是她最親近的哥哥。」
父皇忽地站起來,指著宮季卿向我道:「奉國,眼前這人為一己之私,弒父弒君,十惡不赦,從前你不明白,朕如今讓你明白,皇族容不下這樣大逆不道之人!」
我總算知道父皇為什麼那樣厭惡宮季卿了。
宣韋弒君,好歹能說一句暴君殘虐,他憤而反抗,到了宮季卿這兒,他是「憤」都沒有的。
他毫無心理負擔地殺了一個皇帝——雖然那不是個好皇帝,可他難道就是個好臣子了嗎?
從前他可以因為自己被拋棄,一時興起殺了前朝的皇帝,現在他難道就不會因為覺得不樂殺了當朝皇帝嗎?
簡單來說,宮季卿這個人,心中無父無君,毫無畏懼,看著是個翩翩君子,心裡卻沒有綱常,讓人害怕!
可他偏是嫡公主的駙馬,奉國公主府兩個孩子的父親,父皇連無視他都不行。
父皇把他調出去,大概是想讓他「不慎」死在外面,可惜他活著回來了。
所以父皇索性把這些都告訴我,讓我來選。
如果我依舊要宮季卿,那麼奉國府就哪裡涼快哪裡窩著去。
如果我不要宮季卿,那就好辦了,白綾鴆酒賜下去,過幾日重新給我選個駙馬,我就還是尊貴的奉國公主。
我有些迷惘,因為不清楚父皇這麼做,到底是在乎我,還是不在乎我。
可我從沒想過跟宮季卿分開。
「父皇,隋鑲從未養育宮季卿,算不上父,靈帝倒行逆施,亦不配為君,宮季卿殺他們,不過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
我撩起裙擺,正正跪在父皇座前,看向他被冠冕遮住的臉,直視他的眼睛。
「父皇說他心中無父無君,我實不認為。
「每年夏至,季卿都與我一同祭拜母親,除了母親,他還祭北方,從前我不懂祭的是誰,現在明白了,他祭拜的是殷琦。
「他以殷琦為母,則祭拜殷琦,虔心許願,從未懈怠。
「他以天下為君父,為天下除奸佞,又有何不可?」
「即便無罪,朕也絕不許這等人混跡皇族!」
我坦然道:「那就請父皇收回奉國封號,準我們一家四口回家鄉去吧。」
「大膽!」
宮季卿跪在我身邊,他腿腳不好,跪下去的時候動作快了,膝蓋猛地撞在地上,發出「砰」的悶響。
我擔憂地看他。
「請陛下收回奉國封號,準草民攜妻兒回鄉。」
殿裡的陽光轉過一個角度,正好照在我們這一處,我看見他琥珀色的眸子幹凈明亮,上面倒映著我的臉。
啊,我笑得可真傻氣。
大殿之上,父皇道:「來人,擬詔!」
我不由得握緊了宮季卿的手。
一直以來我都在擔憂自己做不成這個公主,再也不能自保,從此淪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可這一刻真的來臨了,反倒安心了。
反正還有宮季卿,我覺得還好,受得住。
「著宮季卿入樞密院,任副使。」
啊?
宮季卿眸子裡倒映出的我驚訝地張著嘴,一臉茫然地看向父皇。
父皇「哼」了一聲,甩袖子就走。
我意識到了什麼,轉回來問他:「怎麼回事?」
「和陛下打了個賭。」
「他怎麼願意跟你打賭?」
「我為他清掃了前朝餘孽,隻跟他打一次賭,他不會拒絕。」
「賭什麼?」
「賭你要我。」
我的臉燙燙的,他卻還要繼續臊我,「賭你不管遇到什麼,都隻要我。」
「前朝餘孽這麼重要的事情,你卻拿家長裡短去煩他,怪不得他不喜歡你。」
宮季卿毫不在意,「我要皇上喜歡我做什麼,我隻要你喜歡我。」
我拉起宮季卿就走,心想得虧父皇走了,不然還得好一頓生氣。
誰能受得了討厭的女婿和剛撿回來的女兒在自己上朝的地方你儂我儂啊。
宮季卿一瘸一拐的被我拉著,連儀態也顧不上了,跟失心瘋了似的,一邊跑一邊笑。
天色徹底暗了,於我而言,他就是這巍峨皇城裡殘存的光。
……
「季卿,你報了仇想做什麼,替我去尋遍《鶴譜》好不好?
「季卿,不要因為曾經有人騙過你,就再也不敢敞開胸懷。
「季卿,你不是誰的兒子,誰的手下,你不擔著任何人的期許,你就是你。
「季卿,人都會死,我死在自己家裡,你不用為我難過。
「季卿,對不起,利用了你。
「別死,替我看看將來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看看我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
我遇到一個很好的人,她叫小春。
我們過得很好,天下許多人都過得比從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