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遠的畫面再次浮現,與現下重疊,宮季卿又一次告訴我,「我」才是最重要的。
此時此刻的他說:「小春,做人做事,論心論跡,不必分那麼明白。你做了好事反倒自責,那你心中的道德未免也太『高貴』了。高尚若沒有底線,不啻另一種惡。」
這些話聽起來好有道理好深奧,簡直是可以改一改當成家訓了,可惜……
「老實說,我聽不懂。」
宮季卿怔了一下,無奈地淺笑,紅色的唇角形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他摸了摸我的頭,「算了,反正你知道你做得很好,給了孩子們和我一個好榜樣就行。看來宣韋教書是不行,本來挺聰明的,給我越教越笨了。」
「不是說了不準說我笨嗎。」
「好,小春不笨,小春是奉國公主府的公主裡最聰明的。」
「宮季卿!」
侍女忽然扣窗,「殿下,天使到了。」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宮季卿的胳膊,他也看向窗外,說了一句:「是該進宮了。」
這麼多年在一處,即便他再怎麼裝,我總歸是能感覺到——宮季卿厭惡那座皇城。
23
「早說過這些婦人手段太陰狠,恐難成事,你非要這般做,如何?斬閻羅落到奉國手上了!」
男人說得起興,又是撩髯又是嘆氣,見廳裡其餘幾人都不附和,有些急迫地沖上首的男人道:「二哥,咱們不能再任公主這樣亂來了!」
尤爍兒聽到自己被稱呼為公主,就忍不住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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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提醒二舅舅,她終究是姚家的養女,尤家的骨肉,不姓荀,信不得!
荀二爺心裡很清楚,荀家其他人和一眾幕僚也明白,尤爍兒的法子真沒什麼錯,撩陰使壞耍狠,既破壞了永信侯和姚家人的關系,又廢了月盛炎,掌控斬閻羅這支隊伍。
究竟是哪裡錯了呢?
荀二爺道:「現在不是攻訐的時候,爍兒這些年來為荀家謀劃的還少嗎,若沒有她,我們說不定早就跟前朝一起湮滅了。」
他也不是全然為尤爍兒說話,接著又說:「我們現在該做的,是想想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荀三爺冷笑:「能有什麼問題,還不是爍兒使計從鄉下接來的那位殿下,當初我就說,即便不想姚斬為嫡長子,也不該再迎一個對手入瓠,你們都不肯聽,都以為那農婦掀不起風浪。
一開始隻是宣泄情緒,說到此處,荀二爺卻實在地害怕起來,「還有那個姓宮的,他恨我們所有人……」
尤爍兒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很會擺弄人心,喜歡樣樣都算計到了,看旁人在自己的圈套裡團團轉。
她也不是沒有失手過,但從沒有哪一次讓她像如今這樣——
興奮。
說不氣是假的,可更多的是興奮。
這麼多年了,沒有合格的對手啊。
周夫人駑鈍輕浮,姚若凌感情用事,姚若準傲慢愚蠢,月盛炎軟弱自卑,好不容易遇到個秦羨,卻為了家族不惜犧牲自己。
她們都不配與自己為敵。
尤爍兒拿手帕遮著嘴角的笑意——隻要一想到姚小春,她就激動到不行。
那樣的人該成為知己的,不做知己,做敵人也很妙。
不妙的是她有丈夫和孩子,對女人來說這些東西太累贅了,得幫她清除掉——尤爍兒想。
荀二爺一見她那模樣就心底發顫,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
尤滿曾與他同僚,當值時被來看望親爹的爍兒見到審訊犯人的手段,伺候的婆子捂著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她偏要看,掙脫開僕婦時就是那麼笑的。
那麼好奇,激動,歡喜。
那絕不是一個普通孩子看到被折磨得半死的人的反應。
那時的荀二爺問她:「爍兒,告訴舅舅,你怕嗎?」
尤爍兒搖頭,她那時尚且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那人去年參了外祖父,他該死。」
荀二爺覺得不對勁,想提醒尤滿,尤滿卻毫不在乎。
無他,因為尤滿也是個瘋子。
前朝靈帝是個昏君不假,但有句話說得不錯,「本朝有三頭畜生,瘋狗,禿鷲,青蚺。」
瘋狗是宣韋的祖父宣漢,而禿鷲就是尤滿。
尤滿是踩著死人骨頭一步步走上來的,因為手段太毒辣,以至於他早死、沒兒子,都被人看作老天的懲罰,應當應分。
這麼些年,荀家從一開始的看不慣到看不起,再到現在事事聽尤爍兒安排,已經陷得太深了,拔不出來了。
富貴逼人,即使知道下面就是屍山血海,幾個人舍得拋開呢。
「爍兒,你三舅舅的意思是奉國公主不能留,要盡快除去。」
尤爍兒的笑意止住了,她顯得荏弱的黛眉微沉,「殺了奉國,讓姚斬做嫡子嗎?」
「可奉國周遭眾人實在不可……」
尤爍兒不客氣地打斷了長輩的話,周圍的人也沒覺得她放肆,隻因這樣的情況不止出現一次了。
「姚斬手底下幾十萬的重騎,真以為我那燒火棍子都拿不穩的弟弟有資格跟他鬥嗎!姚小春能坐穩嫡出的位置,那是她本事,你們看她舉重若輕,就以為自己也行了?」
她塗著紅色蔻丹的指頭,一一指過在場所有人,旋即捂唇輕笑,她的笑聲清脆,即便是嘲諷也帶著少女的嬌憨。
「哈哈哈……哎喲,舅舅們,老爺們,幕僚相公們,醒醒吧!你們手底下是拿筆桿子的文人,頂多一人啐一口唾沫,然後呢,被人剝了皮吊在城門樓子上現眼嗎?
「斬閻羅都沒在手裡,姚斬一時興起帶兵宰了大家,你們有什麼辦法呢?
「憋著,忍著,怎麼就委屈你們了?前朝的時候荀家隻是二三等的世家,是我!勸陛下血洗了五大姓,荀家才出頭的啊,你們這就忘了麼!」
她的目光又看向荀三爺,冷靜極了,像是看什麼死物。「十二郎得了軍功,是好事,可也別這麼快就來和我顯擺,有本事的武將多了去了,在戰場上死一個兩個的,不稀奇。」
荀二爺:「那是你親表哥,別說這種傷情分的話!」
「是呀,情分。不是因為情分,我何苦來看這場笑話呢。二舅舅你是清醒的,我勸你也讓荀家都清醒,你要是舍不得,我來,親戚嘛,我送送最後一程也無妨。」
荀三爺怕了,他往前邁了一小步,試圖說點回旋的話,可尤爍兒不想聽。
十二郎傾慕她,這麼多年不肯娶妻,三舅舅愛子心切,於是想把她從掌舵者的位置上拉下來,將她塑成一個平庸婦人,送給自己的兒子。
這種念頭,她光是想想都格外惡心。
十二郎是個將才又如何,哪怕他打了天下給自己,她也不想做他的皇後。
「殿下,皇上宣了奉國夫婦進宮。」
尤爍兒用指尖點了點額角,「姓宮的回來了?」
「回來了。事情也叫他辦成了。」
「回宮。」
「是。」
24
又是這個宮殿,又是這個長階,又是熟悉的人坐在高位上俯視我和宮季卿。
父皇是那麼高不可攀。
我不是小孩子啦,不能像頌雅那樣跑過去繞著他和他說話,我隻能在階梯下面遠遠地望著他,和他隔著跨不過去的天塹。
父皇似乎累了,聲音有些疲倦。
「宮季卿,你可知罪。」
「回稟陛下,臣不知有何罪?」
「那好,奉國!」
「是,父皇。」
「朕問你,宮季卿是誰?」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宮季卿,他挺直了背沖我笑笑,很是雲淡風輕。
我:「孩子他爹……」
「還有呢?!」
我羞澀地低下頭,「我愛慕的男子……」
一時間,氣氛也沒那麼劍拔弩張了。
因為父皇和宮季卿都被我搞蒙了。
估計他們也沒想到,這攤牌的架勢下,我能來這麼一出。
但是除了這兩個身份,我的確不知道怎麼描述宮季卿了呀。
我十幾歲就愛慕上的男子,和我捱過那麼多的年月,共同養育了世間最好的兩個寶貝。
他就是我最愛的男人,我最愛的孩子的父親,沒毛病呀。
我無辜地看著宮季卿,用眼神問他,我答得可還行?
他開口對我表達贊同:「我也是,小春,我也愛慕你。」
父皇強行將我們從這旖旎的氛圍中拉出來,「那你便是不知道了。
「陛下容稟,臣對公主多年來無不坦誠以待,並無欺瞞。」
「那她為何不知你的身世!」
我小聲插嘴:「父皇,這個不怪夫君,因為……我沒問他……」
父皇「啊」了一聲,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因為娘走得早,村裡又傳我爹是跟人跑出去要飯去了——當然父皇您英明神武,絕對沒有去要飯,那都是謠傳!反正成親以後我覺得挺自卑的,怕被他嫌棄我沒了爹娘——絕對沒有咒您的意思,隻是我當時的一點不成熟的想法!所以我就和他約定,都不準問往事。」
我對了對手指,小心翼翼覷了眼父皇,看他氣得不輕,冠上的珠子都打撞,趕緊低下頭。
「父皇,夫君他的身世不好嗎?」
父皇想發火,又找不到發火的點,惡狠狠地指著宮季卿:「你自己說!」
宮季卿轉過身來握著我的手,「小春,那我就說給你聽了。」
「你可以嗎?」
他從容地說:「沒事,都過去了。」
我給他清理了眼下沾上的地毯飄出來的絨毛,「那你說吧。」
父皇忍無可忍地吼了一句:「你倆給朕撒開再回話!」
看來是氣狠了,連老家的口音都出來了。
可是他氣啥呢,難道沒人給他理臉上沾到的絨毛嗎?
那他確實是挺慘的……
小劇場之背景板不談人權
皇帝陛下:你倆給我撒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儂我儂成何體統!
頌雅:沒用的。
頌清:習慣就好。
頌雅:他倆隻要在一起就這樣。
頌清:你遲早要適應自己隻是個背景板的事實。
頌雅:哪怕你是我尊敬的皇帝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