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河,你啞巴了?”周溪走到了牀前,一把掀開了被子,“你裝病不想跟我領離婚證是嗎?你到底要……”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爲她看見我了。
看見了我醜陋的禿頭,看見了我凹陷的臉頰,看見了我枯瘦的軀幹。
我捲縮了起來,好痛。
比當年出車禍的時候還痛。
“陸長河……”周溪整個人僵住了,如遭雷擊。
隨後她難以置信地撲到我身邊,全身不受控制地發抖,張嘴大喊:“陸長河!”
我無法回應。
“陸長河!”周溪突然大哭,“你真的病了?你爲甚麼瞞著我!你這個王八蛋!爲甚麼瞞著我!”
瞞著你?我不是給你看了診斷書嗎?
是你不信啊。
還有,能不能別碰我了,我快痛死了!
14
“你說話啊,你不會有事的!”周溪還在哭,哭得撕心裂肺。
我直接痛暈了過去。
這一次,沉睡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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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是半夜,我眨了好半晌眼才奪回了一點視野。
依舊是病房,不過換了個更高級的病房。
可能是周溪幫我換的。
她竭盡全力搶救我。
我又幹贏了閻王,真牛逼!
房間裏的光線是朦朧的,我看不真切。
耳畔倒是聽見了門開的聲音。
有人走進來了。
我以爲是護士,結果是周溪。
周溪坐在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閉上眼,睫毛卻很明顯地跳動,代表著我的生機尚未流逝乾淨。
“你醒了嗎?可以睜眼嗎?”周溪大喜過望,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是醒了,可又好像在做夢。
我便保持著靜默,不願睜眼。
周溪不喜了,她用臉蹭我的手:“陸長河,你真傻……離婚證我們不領了,你醒過來好不好?”
不領了?
爲甚麼啊!
憑甚麼啊!
我在心裏質問,可實在沒力氣問出口。
所以我還是靜默著。
周溪的眼淚落在了我手背上:“我這幾天一刻都睡不著,我總是想著你,想著你痛不痛,想著你傷不傷心。”
“我好蠢,放任你不管,非要去圓年少的夢,其實,那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夢罷了。”
周溪的淚水越來越多:“二十二歲時的遺憾,困擾了我一生,我便覺得這一生一定要圓夢,可等夢圓了我才發現,在我身邊的才是我最值得圓的夢!”
我無法回應,太累了。
也不想聽她嘰嘰歪歪甚麼夢了。
煩人!
房門又被推開了。
不知道誰進來了。
我聽見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周溪,你這幾天一直在這裏,不眠不休的,你的身體喫不消的,我找三個護工輪流照顧他,你跟我走吧。”
“不用!”周溪的聲音堅定又固執。
男人啞然片刻,苦澀道:“我想問你,你還愛我嗎?爲甚麼度蜜月回來後就不理我了?”
周溪沉默了。
男人嘆了口氣:“其實我都察覺到了,你我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戀人了,從我們重逢那一刻起,你的心思就無法集中在我身上。
“但你在刻意跟我親近,刻意找回我們失去的愛,你在欺騙自己,你試圖說服自己還愛我。”
男人走近了兩步,似乎在打量我。
“可是你不愛我了,或許是因爲他的原因吧,我終究還是輸給了這個娘們嗎?”
“閉嘴!”周溪咬牙切齒,不允許孟博罵我娘們。
孟博啞了。
周溪又握緊我的手,朝孟博嘶啞地說著:“你走吧,我確實不愛你了,我被二十二歲的遺憾困住了,看不見這十年裏的他。
“他要死了,我才發現,我最大的遺憾不是你,是他!”
男人聞言默立半晌,最後頹然離去。
周溪俯身親吻我:“陸長河,我愛的是你。”
額……
怎麼說呢,不如讓我死了吧。
我真的好痛。
一歪頭,又暈了過去。
15
天亮的時候,我又清醒了。
該說不說,我的命真硬。
小靈坐在旁邊,見我醒了鬆了口氣:“陸先生,你醒了就好,要喫東西嗎?”
我今天難得有了點胃口,也許是心情好了吧。
我點了點頭。
小靈端起早已準備好的粥餵我。
將死之人,我也不在乎能不能喫粥了,反正有就喫。
我艱難地吞嚥著,吞了幾口後,小靈笑著道:“這是周總熬的,她根本不懂做飯,熬了好幾個小時,手上全是燙傷了,怪可憐的。”
嘔……
我全給吐了出來,原來是周溪熬的,難怪又糊又粘——我剛才尋思是小靈熬的,所以堅持吞下去,免得傷她心呢。
“陸長河,你怎麼吐了?”門被推開,不知道躲了多久的周溪走了進來。
她眼睛紅紅的,好幾天沒睡覺了。
“難喝,所以吐了。”我翻身躺下了。
我本來就難受,還得喝這麼難喫的粥,更難受了,必須側躺著緩解一下。
“陸長河,你那麼恨我嗎?”周溪走了過來,小靈讓出了位置。
“我消化不良,必須這麼躺著。”我背對著她,越來越難受。
周溪吸起了鼻子,試圖抓我的手。
我趕緊抽開:“別碰我,我皮膚火燒一樣,碰一下特別痛。”
這些都是實話,可週溪越發傷心了。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一直活在過去的遺憾中,其實我早就愛上你了,是我太蠢了……”
周溪淚如雨下。
我聽得頭痛欲裂。
“你能不能別絮絮叨叨了,我都快死了,聽你嘮叨生不如死!”我哀求了起來。
姐,饒了我吧。
周溪捂住了嘴,淚水長流。
16
周溪的一鍋粥,差點沒把我送走。
我緩了好幾天才再次有了精神。
看看天氣,真不錯。
我用力捏了一下手指,枯瘦的手背立刻繃緊了青筋。
我能感受到一絲久違的力氣。
或許,今天才是我的真·迴光返照日?
那可不能錯過!
“小靈,小靈!”我喊了起來。
小靈沒有出現,周溪出現了。
她抓著我的遺言筆記本,滿臉心疼地看我:“長河,你醒啦?今天感覺怎麼樣?”
我眉頭一皺,盯著我的遺言本:“你拿我的本子幹甚麼?”
“我幫你完善遺言,也修改了一些,比如你說要捐獻器官,我覺得沒必要的,我希望你完完整整……”周溪眼眶又紅了。
我的遺言讓她難受了。
我大爲惱火:“你有病吧?我捐獻器官關你甚麼事?我生前沒啥卵用,死後還不能發揮點作用?”
“不是的不是的,我隻是希望你完整。”周溪連連擺手,一臉慌張,宛如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
十年間,她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
現在,我要死了,她倒是表情豐富了。
可我覺得煩躁。
“拿過來!”我伸出了乾巴巴的手。
周溪將遺言本遞給我。
我抓著筆,開始修改她亂改的地方——我早與你無關,你憑甚麼改我的遺言?
周溪默默看著,淚水打溼了衣領,臉上全是悔恨和哀傷。
好在小靈進來了,不然周溪不知道得哭到甚麼時候。
“周總,怎麼了?”小靈有些喫驚。
我揉了揉手腕,期待道:“小靈,我今天終於有力氣了,那八成是迴光返照了,真正的迴光返照。”
“你快準備車子,帶我和周溪去民政局把離婚證領了,我現在隻剩下這件事沒辦了。”
這事不辦,我死都不安逸,因爲心裏有根刺。
小靈啊了一聲,連忙看周溪。
周溪當場大哭:“老公,你別這樣……我們不離婚了好不好?我們不領離婚證,求求你……”
她哭成了淚人,無助地坐倒在地,哪裏還有女總裁的氣場?
可是,我搖頭:“必須得領,這是我心裏的一根刺,領了,我死也開心。”
17
我裹著厚厚的大衣,戴著三個冬帽,蜷縮在輪椅上。
小靈在民政局走動,幫我辦手續。
其實手續很簡單,畢竟隻是離個婚。
周溪站在我旁邊,眼睛越來越紅,早已哭腫了雙眼。
等我簽字的時候,她又一次哀求:“老公,別離行不行?我愛了你十年了,一直都很愛你,真的!
“沒了你,我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又開始哭了,引得行人注目,不明白這個大美女跑來離婚的地方哭甚麼。
“陸先生,孟博已經灰溜溜回美國去了,周總真的不愛他了,她愛的是你。”小靈捏住了我的筆,阻止我簽名。
我頭痛欲裂。
你們能不能別說了,我真的要痛死了!
我的生命即將凋零,你們卻還在嘰歪情情愛愛,是不是沒了愛情就活不下去了?
我就想拔掉心中的刺,舒舒服服地去死有那麼難嗎?
“周溪,我正式給你回答,我也愛了你十年,可現在,我真的不愛你了,求你放過我吧!”
我扭頭注視著周溪,用毫無感情的、麻木的眼神看著她。
我就像寒冬裏的枯木,隻求一死,因爲我受不得這徹骨的寒冷了。
周溪渾身一顫,被我的眼神震動了。
她近乎崩潰,哆嗦著嘴脣,喃喃自語:“你真的不愛我了?”
我用力點頭。
她往後一退,差點摔倒。
小靈趕忙扶住她。
我趁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陸長河,正式跟周溪離婚!
搖搖晃晃的周溪撲了過來,大聲喚著“老公”。
我竭力抬頭看她,也喚她:“周溪……”
“老公,你說你說。”周溪抱緊我,不住地顫抖。
“你記得……”我提醒著她。
“記得甚麼?我甚麼都記得,我忘不了你!”周溪將我越抱越緊。
“記得……簽名,領證……”我再無氣力。
周溪徹底崩潰,放聲慟哭。
我閉上眼,手中的筆滑落,全身都放鬆了。
這一刻,我終於拔掉了心中的刺,終於可以一身輕鬆地去死了。
腦袋一歪,手掌一垂,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隻是, 我的臉上掛著笑。
爸爸、媽媽、妹妹, 我來見你們了。
18
周溪番外
陸長河去世後, 我將他埋葬在了他父母和妹妹的身邊。
下葬那天,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大概是先前已經流乾了。
有時候我會痛恨老天爺, 爲甚麼要這樣對我。
爲甚麼要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給我留下遺憾, 爲甚麼要讓我在三十二歲時彌補遺憾,卻留下了更大的遺憾。
可歸根結底, 我怪不了老天爺,隻能怪我自己。
那十年間,我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告訴陸長河,我愛他的。
我怎麼會不愛他呢?
最初相識的時候, 我喝得酩酊大醉,在半夜的酒店驚醒,本以爲自己失身了,卻看見陸長河坐在牀邊,東倒西歪地打著鼾。
他可真是個老實人。
很多女人不喜歡老實人,可我喜歡。
所以我嫁給了這個老實人。
這個老實人才華橫溢, 對商業的事瞭如指掌,卻甘心當個家庭主夫。
因爲我喜歡喫他做的飯。
如果不是娶了我,他應該是個縱橫商界的大人物吧。
看著這個大人物做的每一頓飯,我都想告訴他, 很好喫, 我很喜歡。
他每一次的體貼入微,我都很喜歡。
可我從未說出口, 因爲我固執地認爲,我喜歡的是另一個男人。
我沉浸在陸長河的溫柔和美好中, 卻忽略了他的溫柔和美好。
我傻乎乎地去圓我年少的夢。
那個遺憾, 我一定要彌補。
可是, 在跟孟博的蜜月中,我隻感受到了尷尬和排斥。
我不是那個懷春少女了, 他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白月光了。
蜜月艱難進行, 每一天都是煎熬。
可我還是固執地認爲,假以時日,我們還是能回到從前的。
直到我去到了醫院, 看見了骨瘦如柴的陸長河。
僅僅一瞬間我便崩潰了。
甚麼年少的遺憾, 甚麼青春的夢想,都拋在了九霄雲外!
我眼中隻剩下這個將死的陸長河了。
我終於知道, 我是愛他的, 我早已離不開他了。
可短短幾日, 他便死了,埋葬在了死寂的大地裏。
我看著他的墓碑, 緩緩坐了下來,用臉貼著他冰涼的名字, 一動不動。
天空突然下起了雪。
隆冬已至。
徹骨的寒風從袖口灌入, 我冷得全身發抖,可內心早已麻木。
陸長河,你就是這般麻木地等著我回來的吧?
你一定也很冷吧?
對不起,對不起。
……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公墓被厚厚的積雪覆蓋。
在陸長河的墓碑前,一個土包般的積雪堆隆起,像是一個人趴在墓碑上。
於此長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