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皇帝自己也怕,怕他侄子繼位後會在史書裡編排他,怕侄子追封他自己的親爹為帝。
皇帝擺擺手,將奏折分給我一半,令我學著批閱。
我接下奏折,心知皇帝雖然分權給我,但若我真的擅自做主,隻怕又要招了他的厭棄。
於是事事請教,十分恭敬,隻敢處置一些小事,絕不讓他有權柄被分薄之感。
又時時作小女兒態,關心他身體起居,親侍湯藥,如尋常女兒對老父。
他雖然罵我不中用,嘆我到底是個女兒家,性子軟,但明顯待我比待太子要寬和許多。
……畢竟太子著急掌權,我卻不急。
43
皇帝近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人也佝僂了許多。
他怕自己大限將至,來不及安排身後事,這些日子總私下召集保皇黨心腹與我認識。
他考量頗為細致,先召見的是輔國公和鎮國公。
這兩家戰功顯赫,家中青年男丁皆戰死,留了幾個女孩兒。
輔國公原本要過繼族中子弟,誰知那族侄到了輔國公府,不僅大放厥詞,連手腳也不太幹凈,甚至偷拿了一件輔國公幺子遺物出去典當。
輔國公暴怒,將人趕走後,正發愁以後的事,就被皇帝招來了。
皇帝開口就交了底:五皇子其實是個丫頭。
「朕屬意小五繼位,這孩子手段雖生嫩,但自有一套章法,比她那幾個命不好的兄長倒是強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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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梗著脖子:
「這、聖上,以前也沒聽說過讓公主繼承大統的!這不是亂了那什麼嗎?」
他又使勁想了想:「對,這叫那個、亂了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
輔國公在一旁飛快回嘴:
「你家以前是種地的,你老祖宗規定過,家裡一個月才準吃一次肉,你眼下怎麼頓頓吃肉?
「你說,你是不是亂了祖宗之法?」
鎮國公怒:「你!」
「我什麼我?你這個豬腦子也不想想,要是五殿下不能繼位,後面就剩誰了?」
輔國公扯著嗓子問。
鎮國公這才想起什麼,白了臉,不說話了。
皇帝咳嗽兩聲,擺了擺手:
「都沒異議了?那這兩日,就在你們府上挑一挑,看家裡哪個丫頭願意在小五身邊做事。
「小五是個重情的孩子,想來日後也不會虧待了她們。
「過些時日,會有人在朝中提及此事,到時候該說什麼,不用朕教你們吧?」
二人十分識相:「臣領旨。」
44
沒幾日便有人上奏,說如今儲位空懸,社稷不穩,請皇帝立儲,以安民心。
不少人皆緊隨其後。
皇帝和顏悅色,問道,眾卿家看來,如今誰能擔此大任?
一人道,五皇子心懷仁義,在庸州賑災時販賣家財收容流民,臨走時百姓皆來相送,足以見得品格高潔,擔得起儲君之位。
又有人說,自從陛下抱恙之後,五皇子親侍湯藥,侍疾之事從不假手於人,至純至孝,堪為儲君。
一堆人將我如此吹捧一番,皇帝便倦怠道,既然如此,那就五皇子吧。
眾臣剛喊完聖上英明,卻聽皇帝繼續道,之前有事未曾告知諸位,今日說想來也一樣。
小五出生之時,朕突然生了場怪病,有道人說,若想破了此局,隻需叫這孩子作男兒打扮,便能為父擋災。
於是這丫頭就扮了多年兒郎。
今日既然要立她為儲,朕怕日後有人拿此事做筏子,危及江山社稷,便先在朝上定下,回頭開了玉牒,再修一遭,也就罷了。
朝中頓時如沸水揚鍋,炸開一片。
有說這不合禮數的,有說有違祖制的。
更有些人,果然想起了那許久不曾現身人前的江陰王。
誰知,提江陰王的人一張嘴,先被一幹重臣罵成了篩子。
越是核心的那些人,反江陰王越是厲害,直把另一幫人吼得不知身在何處。
隻為此事,朝堂吵了數月有餘。
有些是大老粗,不會說話,光靠嗓門取勝。
有些引經據典,這邊力證乾坤不可亂,另一邊將前朝甚至更早的女子登基之事一一列舉,質問對方為何後妃能繼位,有天家血脈的公主卻不行?
更有甚者搞出了天降祥瑞,說種種異象無不昭示,立公主為儲乃是順天之舉。
最終,在皇帝的強硬、功臣的推波助瀾、民間的造勢下,我被冊封為皇太女。
冊封那晚,我取出那隻沾了母妃血跡的香囊,對月吃了幾盅酒。
我說,母妃,您看到了嗎?
旁人說你是亂國禍水時,你最好真的是。
45
問斬之期近了,我來到天牢,去探望楚榭。
他精神不差,也沒有受什麼苦楚,隻是神態憔悴許多。
他瞥我一眼,語帶諷刺:
「看殿下安然無恙,罪臣就放心了。」
我放下一碟小菜,笑問他:
「楚榭,你這話可是在怪我?」
他閉上眼,充耳不聞。
「那正好,我也在怪你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恨你。」
我柔聲說。
他神情一動,憤怒層層翻了上來,冷笑道:
「殿下背棄盟約,踩著楚家向陛下投誠,害我滿門,累我雙親……
「如今殿下春風得意,卻反過來說,你恨我?」
「是啊。」
我點點頭,心滿意足道:
「真好啊。
「你有所不知,當年你我初見,你站在橋上,真真風姿俊秀。我卻被老七按在地上,狼狽至極。
「當時我就暗中發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們這些人都趴在我的腳下,仰望我的鞋底。
「你是楚家精心供養的郎君,許是不知曉,世上有許多人,一出生就是帶恨的。
「對我而言,你楚榭可怖,七皇弟可怖,楚相可怖,太子、老二老三……人人都可怖。
「你們怕什麼呢?怕奪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怕不能讓別人服從你,怕旁人不受控於你們的權勢,怕棋子不肯割下自己的肉給你吃。
「而我呢,我弱小,毫無勢力,沒有任何倚靠之物,像一棵隨時可以被人攀折的野草。
「隨便一個人,一個力氣大些的挑夫,一個潑皮,就能侮辱我,奪走我的一切,讓我去死。
「更何況你呢?你不是潑皮,你比潑皮強得多。
「你有那麼多食客,那麼多部曲,那麼多良田土地。你有名望,有世人的擁戴,有身為男人的、理所當然參與爭奪的資格。哪怕在男人裡,你也是當之無愧的上層人物。
「我那麼仰慕你,那麼憧憬你,那麼渴望你,那麼嫉妒你,那麼畏懼你。
「每次看到你處理卷宗,每次看到你調派楚家勢力,我都在想,真好啊,真迷人啊。
「若是我能成為你就好了,要是你的一切都能屬於我就好了。
「——所以我要殺了你。
「當年我的母親,她就是因為弱小,卻又不敢先下手,所以死在了你們手裡。我不會重蹈覆轍。
「我會無比重視你們。我會承認你們的強大,承認我的弱小。我要比你們更了解你們自己,我明白你們的強悍與脆弱,知道你們的所求與恐懼。
「這樣,我才能找到殺死你的利器——那是你們自己呀。
「是你的野心殺了你,你的權力殺了你,你的強大殺了你,你的貪欲殺了你。
「是你手中擁有的一切殺了你,總之不是我。
「我是做不到的。我不過是一株孤立無援的、隻能在狂風中顫抖的野草,我又有什麼能力呢?
「在萬物都不利於我的人間裡,我隻能,順勢而為罷了。」
說到最後,我眼圈微紅,已是哭了。
「章璟,你瘋了。」
聽完我的話,楚榭喉頭滾動,卻吐出了這樣幾個字。
好像男人見了令他們無法招架的女人,便總喜歡將她們歸為瘋婦。
不過,如今手掌重權的是我,被關在牢裡的是他。
隻要我一聲令下,在世人眼裡變成瘋子的,究竟會是誰呢?
「若是覺得輸給瘋子能讓你好受一些,那你將我看作瘋子也無妨。」
我擦拭淚水,又笑了出來。
「我的確愛極了你,你這樣譏諷我,我也肯叫你做個明白鬼。
「那日我端藥進去時,父皇已經知道了楚氏的謀劃,安排了天羅地網等你們鉆。楚榭,你可知,是誰出賣了你?」
見他竟似不知,我大失所望,搖了搖頭。
「你竟然想不到嗎?我還以為你早就料到了。
「是你姑母,楚相嫡女,楚皇後楚琴。」
「姑母?」
楚榭抬頭,「她為何要如此?」
「誰能知曉呢?多半因為,當啞巴太久了吧。」我說。
「當年楚相不許她去書院讀書,楚琴沒說什麼。
「逼她嫁給大她十幾歲的父皇,她也沒說什麼。
「你們派了個和父皇老情人有幾分相似的丫鬟去服侍,她隻對丫鬟撒氣,仍沒對你們說什麼。
「七皇子年長,你們攛掇老七奪位,帶他四處樹敵,她還是沒說什麼。
「再後來,老七死了,你們便將楚後扔作棄子,想著要送族女進宮,再扶植一個皇子登帝位。
「她終於忍不住,張開啞了半生的嘴,對父皇說了句話。
「到了陰曹地府,你可莫要忘了,你們楚氏,就是死在這句話之下。
「我想,這也未嘗不是一段佳話,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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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天牢,來到一處宅邸,對此間主人講了今日之事。
那人對我笑道:
「你同他說這個,簡直和對牛彈琴無異了。
「他自小便目下無塵,哪裡看得見他那夜夜睜眼捱到天明的姑母?」
此人青裙如柳,手中還捧著一卷書,說不出的清秀文雅。
正是楚家的嫡小姐,楚榭的堂妹,曾經的七皇子妃,楚棲。
47
當年楚棲在京城施粥,身邊僕從眾多,卻被人牙子擄走。
我和楚棲被扔在下等船艙裡,她身體不好,多次生病,差點沒扛過去。
我惦記著吃過她一碗粥的恩德,又在流民乞丐堆裡學過些藥理醫術,便出手幫了她幾次。
她昏沉醒來,見我施救,苦澀道:
「萍水相逢的生人救我,我至親的姐妹卻害我。」
我答道:
「你衣飾華貴,出身不凡,若是你家人來尋你,見你死了,這一船人想必都難活。
「我哪裡是在救你?不過救自己罷了。」
楚棲問我:「你讀過書?還認得我身上的布料?你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姊妹?」
我搖頭不語。
她見我不說話,也不追問,隻看著外面江水嘆氣。
「其實,若是她想要這門婚事,我決計不會不給,何必要走到這步?」
我隨口道:
「興許她就是恨你這樣的做派呢。從你手裡搶來的,想必是比你拱手讓來的要香甜。」
「可為何,女兒家之間便要爭搶呢?」
楚棲鬱鬱道: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我爹納了外室,我叔父會替他遮掩。有兵士看中了將軍的姬妾,將軍慨然一笑,便把姬妾拱手讓人,成就一段『大丈夫』間的美談。
「為何男子能這般,女子卻不能?是我們生來就不能齊心嗎?」
我奇怪看向她:
「你為何會如此想?」
楚棲低聲道:
「你就當我書讀多了,迷了神智吧。
「我爹我娘已經算頂頂疼愛我的長輩,可我隻能分得一份嫁妝,家業祖產同我全無幹系。
「連旁支的兄弟都能在朝堂做官,我卻不能。
「我將這話說與妹妹聽,她轉頭就向父親告狀,令我得了一頓訓斥。
「我不明白,女子和男子生來有異,為何連秉性也多有不如?
「若我們姐妹能聯手,一同向家裡要官要產業,是否境況會有所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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