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榭相助下,七皇子之事中我的那點痕跡都被抹除,全部推給了楊順。
明面上,楚榭仍舊是因七皇子之死而備受打擊,重病休養的能臣。
而我仍舊是對京城之事一無所知,忙完了庸州之事往回趕的五皇子。
京中風雲變幻,因為七皇子的死,身為楊順表兄的太子和二皇子都遭到了皇帝的厭棄。
楊順被賜死,承恩公滿門流放,太子儲君之位被廢。
七皇子是幼子,皇帝一直以來多為偏寵。
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皇帝一氣之下,打仗時留下的舊傷也崩裂了。
我剛回到京城,便有人彈劾我,說我在庸州隻知玩樂,辦什麼賞珠會,勞民傷財。
庸州豪族在朝中的人脈上奏反駁,說五皇子賞珠會所賺錢糧皆用來安置流民,若是如此還算勞民傷財,卻不知賢德之人該當如何了。
皇帝擺擺手,說:
「小五此行庸州,事無巨細,皆私下稟報了朕,未曾擅專。
「賞珠會賺取了錢糧幾何,安置多少災民,多少流民重蓋屋舍,多少土地重新開荒,樁樁件件都登記在冊,不曾有遺漏的。」
聽了皇帝的回護之意,有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不再揪著我不放了。
他們不知,皇帝護著我,隻是因為我讓了一分養珠的利潤出來,充給皇帝的私庫罷了。
庸州太守愧對皇恩,留書求聖人照看他孫女裴直,自戕而死,死後家財抄沒,盡數充公。
裴直獻賬冊有功,拼死以護百姓,忠勇無雙,值得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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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活動下,裴直仍舊在庸州任戶曹。
這次卻是有朝廷任命,有印有俸祿有造冊,實實在在的官吏了。
37
回京之後,楚榭總有意無意出現在我面前。
他私底下與我一同登山賞景,給我洗手做湯,為我蒔花制香,贈我香囊玉佩。
我慢慢對他動心,羞澀,流露懵懂,照嬈娘說的那般,對他展露「剛強外表下的那點脆弱」。
夜裡嬈娘在小榻上悄聲問我,楚榭大人如何?可知情識趣?可侍候得我高興?
又說,他性子那麼厲害,不太饒人,也不知會不會委屈了殿下。
我忍不住笑了。
「他再厲害,也不是什麼聖賢,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嬈娘不解,「男人又如何?」
「女子更容易審視自己,男子更容易原諒自己。女人攬鏡自照,往往覺得自己渺小。男人攬鏡自照,卻經常覺得自己高大。
「人的身軀對螞蟻來說很大,所以人不會費盡心思去辨認每一隻螞蟻的長相,更不會揣摩螞蟻的心思。現在我在他心裡,就是這樣一隻螞蟻。」
自發現我女子身份那天起,楚榭眼中的我便矮小起來了。
他不再平視我,隻肯說些糊弄我的話,低頭向我投來施舍的一瞥。
仿佛我的性子隨著身份轉換,已然變得柔軟、無害而易騙。
曾經他吃過的虧,咽下的惡氣,也都不必再去計較了。
因為我這個對手已經在一件事上永永遠遠輸給他了——我是個女子。
「噢,那我懂了。」
嬈娘恍然,也笑道:
「眼神不好使,把虎豹當螞蟻,可是會被吃光的。」
那之後,不知楚榭如何說動了長輩,楚家的勢力開始不著痕跡地幫我。
我故作不知,有楚家一脈的人上門投靠也語焉不詳,從未承當過什麼。
嬈娘問我,楚家的人既然送上門來,要不要順勢加以利用。
我卻一口回絕,隻說不行。
並再三叮囑她,楚氏行事,我們不能過問分毫。
兩邊的人也盡量涇渭分明一些,不要互相摻和。
嬈娘問為什麼,我隻說,等等你就懂了。
38
自從老七死後,皇帝舊傷反反復復,多年未曾痊愈。
今年天冷,他又生了一場大病。
他把幾個皇子叫進宮,問我們,歷朝歷代,開國之君都想著萬世綿延,卻未見有國祚永續的。如今我們章家天下,能千秋萬代否?
大皇子率先出列,對皇帝說:「定然是能的,天佑我章氏,隻要父皇早日康復,又何止千秋萬代呢?」
皇帝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二皇子說,天下雖然一統,外敵卻虎視眈眈。聽聞草原那邊東鹿部落新任首領悍勇無匹,等將其他部落攻下,一統草原,多半就要向我們動手了。如果不選出一個能徵善戰的繼任者,後面不好說。
皇帝點點頭,又讓三皇子說。
三皇子如今一心和二皇子唱反調,立即意有所指道,如今我章氏江山看似穩固,但若是讓那等隻知窮兵黷武的不肖子孫掌了權,勞民傷財,百姓敢怒不敢言,日後出些災禍也未可知。
到了我,我想了想,問道:
「父皇,孩兒以前沒想過這個,如今卻覺得奇怪,為何歷朝歷代,都沒有長盛不衰的朝代呢?」
皇帝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是啊,為何沒有呢?」
我掰著指頭數了數:
「孩兒自幼沒有老師教導,回京後隻翻看過些史書。但縱觀史書,卻能發現,凡是上個朝代犯過的錯,下個朝代多半不會再犯,但又會亡於新的過錯。
「這一朝亡於分封,下一朝便要削藩了。
「但是削了宗室,朝廷總要用人。讓人辦事,不能不分些權柄出去,這就將外戚抬起來了。
「這個朝代亡於外戚,下個朝代便防著外戚,隻是外戚勢弱,世家又威風起來了。
「這個朝代亡於世家,下個朝代便提防世家,天長日久,寒門武將又變得不可一世。
「想來若是削了寒門武將,抬了文臣,興許文臣又成心腹大患。
「可若壓了文臣,去抬商賈,誰又能知道日後不是滅國之禍呢?」
我的幾個兄弟面色各異,皇帝卻起了興致,讓我繼續說。
「今夏,兒臣在院裡納涼,卻見一棵小樹枯死,侍從說,是因蟬蟲太多,聚眾產卵的緣故。
「樹有根須,蟬卻沒有。蟬無法扎根土地而活,更無法惠澤其他生靈,隻能從樹裡掠奪汁液喂養自己。
「宗室,外戚,宦官,世家,寒門,文臣,武將,商賈……他們並無不同,都是蟬。這些個蟬兒,隻能從國家、從黎民百姓這棵樹上身上掠取糧食。每個王朝的覆滅,蓋因某隻蟬長得太大。大蟬從樹裡掠取的汁液過多,樹便要枯死。樹木四分五裂,於是蟬都沒了食物,隻能互相殘殺吞食。
「但若是沒了蟬,或是蟬過於孱弱,其他樹上的蟬就要來吃這棵樹,其他樹也要來絞死這棵樹,佔據土地。
「因此,兒臣認為,想要讓國祚永續,千秋萬代,便萬萬不能讓任何一隻蟬過大,也不能讓蟬過小。樹供養蟬多有不易,蟬更要愛之,養之。聽聞世上有些蟬,會搶掠其他樹,用以供養自己的樹,大約也是有用的。
「不然,樹便會像其他朝代那般,建朝之初如春分,國力抽條生長。而後幾代如夏時碩茂,一時繁盛至極。等入了秋,國力如枯葉,但尚可支撐一二。最後尾大不掉,積重難返,天地濁氣充盈,江山分崩離析。
「有些人愛說,若末代皇帝不做什麼,或者做什麼,便能避免覆國之險。
「兒臣卻覺著,那朝代氣數已盡,沒了這件事,也總有另一件事壓垮河山。」
聽了我的話,皇帝放下藥湯,竟咳嗽起來。
我連忙上前侍候他服藥,他問了我幾個問題,我都一一答了。
我那幾個兄弟看我的眼神愈發不悅,皇帝仿佛想起了什麼,轉頭問二皇子:
「方才你說,草原東鹿部落新首領不得不防,若是讓你對付她,你會如何做?」
二皇子道:「兒臣願為中軍將,領二十萬大軍前往。」
皇帝笑罵:
「就你那點本事!往日你去打仗,哪次不是郭、許他們幾個老家伙幫你?」
又看向我:
「老五,你來說說。」
我思忖片刻,回道:
「東鹿部落新任首領是老首領的侄女,並非親生女。聽聞那老首領還有一親生女兒,落敗後多有不甘,在當地也有些威望。
「兒臣想著,不妨暗中派人運些糧食財帛前往,扶植另一個親生女,借助她的名義在當地拉攏與新首領利益不合之輩。
「新王上位必定拉拔自己人,往日貴族沒了優待,心中記恨,為了維持好日子,自然會去投奔王女。王女是親生女,天然佔了大義。
「聽聞當地還信仰幾個本土神,可找些熟悉神典的僧人道士之流,為那幾個神編造新的典故經書,收買他們本族的潑皮無賴騙子去宣講。
「這些騙子分成幾派,一派抓新王不夠虔誠之處,把災禍按在她頭上;一派卻說新王是有神庇佑的;一派鼓吹王女是正統;一派貶低王女,說她失去了神的恩澤。如此一來,想必當地百姓,無論支持誰的,都有去處可選。
「等這些派系壯大,咱們再暗中發力,引人爭執誰才是正統,甚至為此開戰。
如此可保邊境幾十年無憂。」
我一氣說完,不止幾個皇子有些忌憚,連皇帝看我的目光也帶上了審視。
皇帝什麼都沒說,揮手讓我們退下了。
39
自那天後,我便遭到了數次暗殺。
或是乘涼,屋裡進了毒蛇。
或是出行時馬受了驚。
這些時日楚榭要見我,我都避而不見。
我傳信給他說,我一時忘形,說了些招人忌憚的毒辣東西。
之前我替大皇子謀劃,離間了老二老三。
如今我又與楚家親密,勢力漸長,威脅也漸長。
那幾個兄弟中,怕是有人想要殺我了。
若是楚榭來見我,多半也要受我的連累。
若再遇上驚馬之事,豈不是要多搭上一條性命?
況且,我畢竟是女兒身,無論如何也不能繼承大統,新君必定出自我那幾個兄弟。
往後楚氏仍要在皇帝手下討生活,如今和我走太近並無用處,甚至可能得罪日後新君,豈不是大大的劃不來?
若實在有空,不妨去親近其他幾個皇子。
反正來日方長,見面不必急於一時。
楚榭收了我的書信,立刻回了我一封。
他讓我不要畏懼其餘皇子,說他們身為兄長,一無謀略,二無胸襟,殿下身為女兒身,膽識卻勝過他們數倍。
如今他們容不下殿下,殿下卻讓楚氏去親近他們,豈不是在折辱楚氏?
最後他約我休沐日相見,他倒要看看,是誰人在背後弄鬼。
我還沒回書信,卻又一次遇上了禍事。
這次仍是驚馬,我摔傷了一條腿,隻能閉門休養,再難外出了。
楚榭要來探望我,我卻說,前幾日又在後廚裡查出了毒物,若是招待他時害了他性命,叫我怎能心安?
他便派人送信說,他近日得了一樣稀罕東西,這幾日便要送我一份大禮。
我心知他說的大禮是什麼。
那是嬈娘在莊子裡搗鼓數月搞出的奇物,費了些力氣才不著痕跡送到他手上。
被我這苦肉計一逼,楚榭經受過叫人害死七皇子的苦楚,這次必然更怕一切重演。
若我被人害死,他豈不是又落得一場空?
因為害怕,他會更激進,更不冷靜。
而這,就是我的良機。
到了秋狩日,幾位皇子並朝中文武齊聚獵場,隻有我還在養腿傷。
皇帝知道我近些時日多災多難,安慰了我幾句。
還說我這腿好了之後多半怕受寒,今日他獵一隻狐貍,給我做護腿。
我立刻千恩萬謝,抹淚直哭。
剛過不久,卻聽人說,幾個皇子為追一頭靈鹿追到了山下。
誰知天降玄雷,山石崩裂,幾個殿下都被埋在了山石下頭,至今還沒挖出來。
皇帝驚聞噩耗,當即吐出一口鮮血,昏迷不醒。
我撐著傷腿喊來太醫,卻因牽動了傷口,發起熱來,也跟著厥了過去。
40
等我醒來,已經是兩日後了。
嬈娘對我說,山石崩裂,十分難挖,等兵士挖開一看,三個皇子俱已沒氣了。
皇侄最大的才三歲,如今皇子隻剩我一個,橫看豎看,那背後的兇手都像極了我。
如此關頭,皇帝卻並未懷疑我,還傳召我去宮裡侍疾。
我在王府哭了許久,把雙眼哭得紅腫不堪,這才罷休。
楚榭進屋時,看到我這副尊榮,不禁心疼起我:
「傻姑娘,怎的哭成這樣?」
我神情低落:
「這次進宮侍疾,父皇必然心情不佳,我若不哭慘點,隻怕要被他遷怒了。」
楚榭卻笑了。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可怕的?」
「我如何不怕!那可是父皇,天下都是他一手打下來的,我這點道行在他面前,且不夠看呢!」
我軟綿綿地說。
楚榭聽罷,一手將我攬入懷裡,低聲道:
「璟娘,你可想要江山?」
我聞言大驚,一把推開他,「你瘋了!」
「如何是我瘋了?眼下有資格繼承大統的隻你一個,你不繼位,還有誰能當此大任?」
他笑著說。
我搖頭道:
「我隻是一介女流,怎能染指帝位……」
「歷朝歷代,女子繼位的又不是沒有。」楚榭強硬道。
我反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