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侍女卻偷偷給我講了個故事。
「侍女說,她爹性子兇惡,酒後愛打人。
「一不小心,竟將她娘打死了。
「後來爹娶了後母,那後娘也不是個好的,好吃懶做,把家裡東西能吃的都吃了,隻讓女兒喝稀湯。
「爹每次要打後娘,那後娘就言語挑撥,讓女兒挨打。
「一日,爹靠同鄉得了個差使,去貴人莊子上做馬夫。
「她爹帶著妻子女兒一同去莊子,行至半路,累得火起,又要去打人。
「後娘舉了根棍子,敲在自家男人後腦上,活生生打死了他。
「後母扒了她爹的衣裳自己穿上,找出貴人給的木牌子,把屍體扔進野獸出沒的山溝裡,自己帶著女兒去莊子上任。
「後母雖不會侍候騾馬,卻油滑會鉆營。
靠著媚上欺下的本事,排擠其他馬夫,竟混了個小頭目做。
「後來又憑關系,把女兒塞到我那,當了女婢。
「侍女道,這便是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我慢條斯理說完,夫君臉上已是一片鐵青。
「賤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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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啊夫君。你說,當皇子妃,如何比得上自己當皇子?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若能當一次皇子,便是日後被拆穿、殺了頭,那也是賺的!
他想抬手拽我,卻發現身上早已沒了氣力。
我曼聲道:
「夫君,那碗安神甜湯,滋味可還行?」
9
我從發髻裡抽出一根銅簪,笑瞇瞇在他臉上比劃。
「夫君,我身懷天意。今日如此,實在情非得已。夫君可否幫幫妾身,成全了我?
「她日妾身僥幸得位,定會給夫君燒香築廟,日日供奉,讓你泉下享盡富貴榮華。」
看章璟面露驚恐,我心底居然生出了異樣的滿足感。
官吏是皇帝的奴婢,小民是官吏的奴婢,婦人是小民的奴婢。
可如今他在怕我呢。
真稀奇啊。
主子在怕奴婢,男人在怕女人。
他這時候不來抱我、要來親我的嘴了呀。
我沖他舔唇笑笑,猛地舉起銅簪。
他用盡全力,推開桌子要跑。
我從背後按住他,簪子對準喉管,狠狠刺了下去。
一下、兩下……
他腥臭的血濺在我的發上,我的眉上,我的臉上。
不知道多少下,章璟不動了。
聽到動靜,嬈娘推門進來,看見我臉上的血,嚇得面色慘白。
我將臉上的血擦凈,動手扒了章璟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又毀了章璟的臉,給他套了件破舊的女子衣衫。
「前面兩個妹子被他打死,都是報的急病。如今也給他報急病罷,隻消說章璟之妻突發惡疾死了。
「章璟早先同官府打點過,如今新朝初立,一切都亂著,想來沒人會多查。」
我平靜吩咐。
嬈娘戰戰兢兢,雙目含淚,哆嗦說她沒碰過死人,不敢扔。
「不敢扔,原也正常。」
我頓了頓,幽幽道:
「隻是如今,我已是罪大惡極之人,再沒有回頭路了。若是你背棄了我,去官府告密,我該如何是好?」
嬈娘哭著搖頭:「我不會如此的,姐姐,我絕對不告發你。」
「嬈娘,姐姐信你。」
我也流下淚來,悽楚道:
「但是我又不敢信你。若是、若是你拿著銅簪,也扎他一下,哪怕隻是破了油皮,我都能信你。不然,我害怕,我是真的怕呀。」
嬈娘見我淚水漣漣,一時六神無主,口中拒絕也綿軟無力起來。
我握住她的手哭了一場,把這些年的痛楚血淚講給她聽,邊哭邊求她。
嬈娘迷迷糊糊的,握住我塞給她的銅簪,胡亂下手,在章璟脖子上又鑿了幾個洞。
我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翌日,我作男子打扮,推板車將章璟運到野林子裡,拋屍到深處狼群出沒之地。
第二天去看,那屍體殘破不堪,被撕扯成幾段。
過幾日再去看,隻剩些衣服碎片,連骨頭都沒了。
10
「……殺妻殺妾,不是律法規定要嚴懲的嗎?」
「我」的死訊報告官府後,嬈娘恍惚了幾日,終於沒忍住來問我。
我放下書,轉頭看她。
「律法是寫了要嚴懲,可那又如何?
「阿嬈,你可知,為何老百姓深恨變法?」
嬈娘搖頭,隻說不知。
我想了想,挑了些在流民堆裡聽來的事,講給她聽。
「前朝有陳姓匠人善造農具,曾造出一種省時省力的陳氏犁。
「皇帝說,要給農人每戶發放,以節省人力。」
「那……那不是好事嗎?」嬈娘遲疑道。
我點點頭:
「的確是好事,隻是各地父母官自有章程。」
「有的縣丞說,農戶必須拿家裡的舊犁來換陳氏犁。
「百姓交了舊犁,領到手的陳氏犁卻是壞的。
「官府拿了百姓的舊犁和朝廷下發的好犁,或者勾結商賈轉手賣出去,或者和其他地方換糧,總歸是筆不賠的買賣。
「有的縣丞說,府衙人手不夠,要百姓去縣中領陳氏犁。不來者必有嚴懲。
「自鄉下去往縣裡,衣食住行,哪樣不要錢?
「住個十天半月的,花錢如流水,小門小戶誰撐得住。
「小吏隻消發這陳氏犁發得慢些,拖上些時日,百姓自己就上趕著送錢賄賂,求小吏趕緊將犁發給自己,好早日歸家。
「還有的官吏,縣裡客棧酒樓就是自家親戚開的,光靠鄉民投宿住店便能大賺一筆。
「如此各顯神通,一把陳氏犁,能喂飽不少官呢。」
即便如此,在流民們嘴裡,隻要點小錢不要命的,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好官了。
若要小錢的同時還能給百姓些好處,那簡直就是青天。
說到這裡,我喝了口藥湯,竟也不覺得苦了。
「律法規定殺妻要打一百杖,流放千裡。但妻子暴病而死就不算殺妻。
「有的婦人家裡父兄強橫,無論女兒是不是暴病而亡,都能聯合官府向夫家索要些錢財。可這裡頭,究竟有幾個是真心為婦人伸冤?
「至於家裡沒爹沒兄弟的婦人,就算被活活打死了又如何?做丈夫的塞些好處,打點一下,報個病死的名頭,誰都不會去追究。」
「都沒有人覺得不對嗎?」
嬈娘的聲調高了些。
「也有,隻是又有什麼用呢?管了一次,誰能次次都管?天下這麼多縣丞,誰又能管得過來?」
阿嬈不說話了,臉上怔怔的。
她倒是經常露出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似的神色。
到底是什麼地方,才能將她護得這麼好呢?
半晌,她才說道:
「我不喜歡這個時代。」
嬈娘抿唇,拽住我衣袖,又重復了一遍:「我不喜歡這裡。」
「沒人叫你喜歡。」
我放下藥碗。
「隻是你既來了,要麼學著旁人,把自個兒削磨成適合這天下的模樣,老實活下去。
「要麼,跟我一道,把這天下削磨成你歡喜的樣子。」
11
章璟身量不高,我又是婦人裡難得的高個,扮起他來不算難。
嬈娘別的幹不成,調弄脂粉倒是一把好手。
我與章璟本就有四分相似,經她一擺弄,足有六分像。
她給我準備的行頭裡不僅有裹胸,甚至還有假喉結和遮耳洞的東西。
我買來藥材,試了多次才配出了固定妝容的藥汁。
這已經夠了。
我從章璟的箱籠底翻出了一封帶印的書信,一枚信物。
新帝子嗣不豐,章璟回去,多少能封個王。
免得露餡,我便一遍遍走路給嬈娘看,用煙燻啞嗓子說話給她聽,生怕言行舉止還有哪裡似女子。
嬈娘不解道:「何必這麼辛苦呢?已經很像了呀。」
我搖頭道:
「還不夠。
「最起碼,見到他人抬起胳膊時,章璟本人總不會想著伸手護住臉。」
……這是經常挨打的人才會有的反應。
嬈娘聽了,目光一顫,沖上來抱我。
她邊流淚邊對我說,沒事了,已經不用怕了,以後都會好的。
我摸著她的頭發,心想。
這下她總不至於還怕我了吧?
前幾日她被我哄騙著下手後,雖未曾說什麼,平日待我總有幾分畏懼。
這可不好。
她會是我唯一的「妾」,還捏著我最大的把柄。
旁人可以怕我,她不行。
12
母妃必定想不到,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的女兒竟又回到了京城。
嬈娘說,若是怕旁人注意到你的異常之處,便要搶先一步制造別的熱點,用以吸引他們的目光。
是謂「燈下黑」。
於是我想著母妃的臉,見到新帝就嚎啕大哭了一場。
我絕口不提在外度日如何艱難。
隻說每每想到自己隻身在外,不能給親爹盡孝,就心中難過,愧不能當。
哭到最後,已是聲音嘶啞,不能言語。
在場眾人無不動容,紛紛稱贊五殿下純孝,至誠至性。
皇帝也配合著說了些場面話,諸如我兒這些年受苦了、前朝狗賊可恨害我們父子分離、你娘的墳也得遷回來雲雲。
又封我為定王,將前朝大臣的宅邸賞我作王府。
當今新帝活著的兒子有五個。
太子和二皇子皆是皇帝當小吏時的原配所出。三皇子親娘是個商戶女。我是老五,後面還有個楚皇後所出的老七。
太子喜文,據說脾氣溫和,十分禮賢下士。
二皇子好武,嗜殺,喜收集人骨,對太子這個同母兄長多有不服。
三皇子舅家有錢,因為在戰場上被二皇子救過一命,對這個兄長死心塌地。
七皇子年紀最小,性情頑劣,卻有楚家這個強悍外戚。
而我,五皇子,母族不行,文不成武不就,毫無根基。
將局面盤算完,嬈娘苦著臉,說起了一手爛牌。
我卻不以為然。
在新帝這種人手底下討生活,誰又能說,爛牌不是一種好牌呢?
太子手裡實權不多,東宮班底一團糟。
二皇子三皇子不服太子,手下卻有兵權。
皇帝又推脫七皇子年紀小,連王都沒封。
這便足以叫我知曉,這個親口下令殺了我母妃的便宜新爹是個什麼人了。
和我那位親父皇,真真是一模一樣。
也巧了,我最擅長應付的,就是他們這種人。
13
搬進王府後,許多人上門拜訪我,意圖鉆營投靠。
送金銀珍玩的有,送嬌妾美婢的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