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讓雨澆得睜不開眼,抹了一把臉說:「元元主子,這雨太大了,帶冰,馬有些打滑。」
「怪險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這裡離別院最近,先去避避。」
車停在別院,雨還未停,那隨從冒雨伏低給我做腳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來吧,起來搭把手就是了。」我話音剛落,卻透過朦朧雨幕瞧見一抹影子閃進了假山後,腳下一滑,踉蹌著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這隨從嚇壞了,可我嚇得卻不比他輕。我不要他攙扶,自己撐傘進了織歡的屋子。
織歡正在屋裡坐著,瞧見我,問:「這麼大的雨,元元,你怎麼來了?」
「歡姐兒,我本要出門的,扭了腳怕是走不成了。」
「有的,等我給你拿去。」她說完便進裡屋找藥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環顧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來,傘在門口豎著,用油布袋子裝好,我探身過去摸了一把,卻是濕的。
她出去過,且剛回來不久,不將傘撐開晾著,是不想要人知道。
聯想到剛才模模糊糊撞見的那個影子,我竟是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元元,府裡上回分的藥膏沒有了,隻找到一些跌打酒,你湊合用。」
我接過,道了謝,想了想才問:「姐姐屋裡沒人?」
她愣了一下:「什麼?」
「姐姐屋裡沒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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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雨大,讓她們都歇著了。」
我閉嚴了嘴巴,在心裡想了老多,實在是覺得不成,才又問:「姐姐,您……習武?」
「你讓雨澆傻了,說什麼呢?」她笑了笑,「我這拿繡花針的手,怕是連你也打不過。」
「那,」我深呼了一口氣,也不知這麼做是對是不對,「那您這軍中用的跌打酒,是誰給的?」
她一愣,顯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詐她說:「姐姐,我剛才好像,好像在外頭看見嚴大人了。」
「你……一準兒看錯了。」她神色還算如常,聲音卻有些慌了,「嚴大人當然跟王爺在一塊,怎麼會來我這裡?你這丫頭,可別害我。」
她緩了緩,又說:「這跌打酒是王爺上回拿來的。」
她不說這句還好,說了,我更覺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長了嘴巴,會去問的。」
她的手猛地一顫:「元元,你……」
她躊躇了半天,臉都白了,才擠出一句:「元元,王爺那麼喜歡你,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我心中一驚——她這是默認了我的話,想不到還真讓我給詐了出來。
我正驚愕無言,織歡卻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我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扶:「姐姐您別,我……我沒想怎樣的。」
織歡卻不起來,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還是哭了出來,哆嗦著小聲對我說:「元元,我走投無路了,我懷了身子。」
我啪的一聲弄掉了手中的藥瓶,嚇得半晌閉不上嘴巴,當即隻覺得自己惹了大麻煩,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走為上計。
我腦子一熱,跛著一隻腳,跌跌撞撞跑到門口,拉開門卻看見嚴鋒跟一尊羅剎一般杵在門口,嚇得我連退三步,跌倒在地。
「嚴大人,嚴大人,您別殺我,」我往後蹭了蹭,躲在織歡身後,「您別殺我,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過,什麼也不會說。」
嚴鋒不說話,依舊一步一步往前走。
「嚴大人,你就當給孩子積福報,別殺我。」
嚴鋒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織歡,安頓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剛要開口,他便一揮手打斷了我,自顧自說:「元元姑娘,打你一進院子,你看見我,我也看見了你。」
他頓了頓,又說:「我並不信你,是織歡說過,她信你,我隻信她。如今,我有兩樁事要問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氣,靜靜地等著。
「一是,織歡說你能保住這孩子,你能不能?」
都這個時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二是,你對王爺,可曾有過異心?」
要我是個壯丁,聽他問這句話準會給他一腳,搶了人家的女人,還來裝什麼大尾巴狼,問我有沒有異心,什麼東西!
我沉了沉心,說:「嚴大人,您是義氣豪傑,我卻是個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
我停了停,措辭很是小心:「嚴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頭,就將您供了出去,我說我沒那個膽子,您也不會信……」
他卻再次打斷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並不在乎,我隻在乎這個孩子。
我愧對王爺,自會以死謝罪。」
我心裡忐忑,卻又直覺他二人並非鼠輩,於是決定犯險一次,握了織歡的手,低聲說:「大人,不談生死,孩子著實無辜,我來……我來想辦法。」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末了,讓出身後的門來。
從織歡房裡出來,雨將近停了,我欲登上馬車,卻聽人說景晏已經回來了,喝得酩酊大醉,這會兒正在撒酒瘋,到處找我。
我也顧不上剛受了多大的驚嚇,急急地趕了回去。
還沒跨進門檻兒,景晏整個人便掛了上來,滿身酒氣,口中還念著我的名字。
我沒叫別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進來,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為何不來?」景晏紅著臉,口齒不清地問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腳,才沒去成。」我將他身子勉強扶正,「王爺,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擺了擺手,非要讓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厭惡本王,才不想來。」
「不曾有的事,哪有這樣的事?」我捧著他的臉,輕輕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搖頭,我又問:「想不想吐?」
他還是搖頭,然後又笑,笑得頗為傻氣,沒有半點平日裡的樣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裡有氣,你不痛快。」
我默不作聲——我裝醉騙過他,他未必不會裝醉騙我。
見我不答,他於是接著說道:「你一定在心裡痛罵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聽著好聽一些罷了。」
「王爺,元元明天陪您說一夜的話,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卻不理我,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也大了起來,簡直說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認,本王也明白,本王心裡清楚得很。」
緊接著,他便說出讓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話:「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後!她一輩子也不舒坦!」
我一驚,趕緊起身關緊了門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麼敢說!」
景晏不依不饒地,抓了我的手不讓我阻攔他,繼續說:「我是九王爺,我是親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來的兄弟!」
「王爺,王爺,咱們躺下說吧,好嗎?」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隻好耐著性子哄他,「好久沒跟您說悄悄話了,咱們悄悄說,好嗎?」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給你……」他將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願你更苦。」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忽如燙著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給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著他如一攤爛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時聽不明白,反而暢快許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懷中寶,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戀你。」我看著他一動不動的樣子,不知為何有些心酸,「若讓我得了機會,能逃,我會逃離這王府,逃離你,頭也不會回。」
桌上的人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半天才有一點動靜,隻說了四個字:「你做得對。」
那聲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對。」他閉著眼睛不看我,隻輕輕地說,「這地方是會吃人的,元元,咱們倆,能逃一個是一個。」
我微怔,覺得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王爺,您沒醉?」
「怎麼沒醉?醉了。」他睜開眼睛,沖著我笑,「元元,醉了記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為他剛剛那樣好的演技,也為我剛剛差一點,隻差一點就動了的真心。
他說事不由人,我曾那樣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才緊張我,是不是真的?」
這問題如此矯情,一點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著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湊上前去,捧著他的臉親了親,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輕聲說:「你試探我,竟沒試出真假嗎?」
這晚他對我分外溫柔,隻是我要熄燈,他卻不肯。他說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隻有這一會兒不是做戲。
我沒敢告訴他,我隻怕他連這片刻溫存,都是同我做戲。
昨日種種如一套亂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讓景晏鬧了一檔子,也沒得空去想,如今細細琢磨起來,才發現許多古怪之處。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嚴鋒與織歡,再是大雨瓢潑,他非要我出府,馬兒恰在別院附近打滑,我又那麼準,偏偏撞見了嚴鋒出了織歡的屋子。
這世上真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織歡說她懷了嚴鋒的孩子,嚴鋒竟也說是。
織歡聰明,又怎會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嚴鋒耿直,又怎會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來?
在這其中,景晏究竟充當了怎樣的角色呢?
說一千道一萬,我應下來,要保住這個孩子,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嚴鋒的,而隻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煩,翻了個身,發現景晏早已醒了,此時正在靜靜看我。
我倒是叫他嚇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麼?」他像說悄悄話一般,輕聲問。
我搖搖頭,在被窩裡伸出腳丫蹬了他一下:「讓您嚇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腳,又問:「不是說昨天扭了,還痛不痛?」
「不太嚴重,活動活動就好了。」我往他懷裡鉆了鉆,「王爺,元元遇見難事了。」
他不出聲,隻用眼睛示意我講下去。
我想了想,還是謹慎為好,於是先問了:「王爺,您昨日為何說,要將織歡賞賜給嚴大人?」
「隨口一說,怎麼了?」
「王爺不說實話。」我作勢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罷了,真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