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他狼狽得有些可憐,可是眼睛充滿希冀,卻是亮的:
「……下了很大的雨,生怕你淋著。」
我搖搖頭:
「以後我都會記得帶傘,不用再給我送了。」
我見他的眼睛好像被大雨澆滅,一瞬黯淡下去。
我嘆了口氣:
「別淋雨了,會生病。」
他又如得了糖的孩子,霎時間狂喜:
「阿喬,你還是擔心我,對不對?」
我不知如何回他,轉身走進雨幕裡。
孟鶴書淋了一場大雨,回去就病了。
柏兒哭得快要嘔出來,求我回去看看。
我回去時,卻看見玉遮姑娘挺著肚子坐在床邊,擔心得快哭出來。
孟鶴書燒得糊塗,隻低聲說:
「對不起……」
玉遮姑娘坐在床邊,敵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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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哥哥這麼好的人,你怎麼舍得讓他淋雨?
「這裡有我,孟家哥哥不需要你。」
既然有人在,應該不會死在這裡沒人知道。
我將粥放下,轉身要走。
孟鶴書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自身後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他身子燒得滾燙,落在我頸上的淚卻冰涼。
他手臂收得緊,口中卻是低聲下氣的哀求:
「阿喬,你別走,你陪著我好不好……
「我隻要你陪著我,我不要別人……
「本來我都,我都趕她走了,可我病得糊塗,她又來了……
「……我不要她,我隻要我的阿喬。」
玉遮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淚滾落下來:
「孟家哥哥,你說什麼?你不管玉遮了?」
孟鶴書沒有看她一眼。
一旁柏兒接了話:
「玉遮阿姨,我爹已經寫了書信給陸家,陸家說明日會來接你。」
玉遮猛地站起,哭道: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陸家有那個賤人橫在我和陸晏中間!
「陸家向著她!她會搶走我的孩子!搶走我的陸郎!」
這話說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可我和孟家哥哥不一樣,我們從小青梅竹馬,孟家哥哥也說過以後要娶我。」
「那是從前並不懂事,以後不要往來了,更不要叫我孟家哥哥了。」孟鶴書字字都要與她撇清關系,「難道六歲的話,還要當真嗎?」
玉遮站在那裡,臉上寫滿了難堪和尷尬。
她看了我許久,終於想到了孟鶴書這些年的意難平:
「那我和陸晏和離,孟……鶴書,從前是我識人不清,不知道你的好,以後我們兩個……」
孟鶴書冷冷看著她:
「玉遮姑娘自重。」
「孟鶴書此生,唯有阿喬一個妻子。」
她漲紅了臉,難堪得說不出一個字。
外頭大雨傾盆,她哭著跑出門去。
孟鶴書急得去拉我的手:
「阿喬,我再也不會讓你傷心了……」
「那是你和她之間的事了結,與我無關。」
他與玉遮姑娘撇清關系,是他要給自己的人生一個遲來的交代。
他是孟鶴書,不可能一輩子做誰的孟家哥哥,一輩子做誰的第二選。
他走出這一步,戒斷了藥癮一樣的劣性關系。
是他本該做好的事情沒做好,如今改了。
不值得我為此感動。
回去時,阿虎並不明白,小心拉了拉我的衣擺:
「阿娘還在生孟叔叔的氣嗎?」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阿虎的頭:
「阿娘不生氣。
「可是阿虎要記住,如果你為一個人傷心太多,春菜不等你,夏瓜也不等你,好吃的東西錯過了時令太可惜了。
「不過瓜果還好,明年還能買來嘗鮮,隻是人錯過了,就無法回頭了。」
阿虎後怕地往我身邊靠了靠:
「永遠吃不上好東西,阿虎不要做這樣的人。」
8
上到夫子,下到學子,觀鶴書院的人說孟大夫警惕著阿喬娘子身邊所有人。
許嘗翻了個白眼,說他自己丟了寶貝,看誰都像賊。
再說了,誰會不喜歡阿喬娘子?
她性子柔,好說話,又做得一手好菜。
誰賒欠了縫補漿洗的錢,她也不往心裡去。
見孟鶴書患得患失,我隻覺得好笑。
並不是誰都像他們一樣,自己人生過得一塌糊塗,才總把旁人當做第二選。
入泮考結束,柏兒志得意滿。
晚上,阿虎如一隻鬥敗的公雞,臊眉耷眼地回來。
二人站在門口,倒是顯得阿虎比他還無端矮下去半頭。
柏兒拿了好成績,驕傲地抬起下巴,等著我誇他:
「阿娘!我考了第一!夫子不住地誇我呢!」
阿虎都快哭出來了:
「娘,阿虎沒用,沒有考上。」
「那今天中午有好好吃飯嗎?」
阿虎哽咽:
「……有是有,可是今天心情不好,隻吃了兩個雞腿。」
我摸了摸阿虎的頭:
「那就夠啦,快把眼淚擦了來吃飯。」
柏兒錯愕地看著我:
「阿娘你瘋啦?我比他好,我比他聰明,連夫子都誇我……」
柏兒,愛不是這樣的。
愛不是比較和權衡。
愛是不容比較和權衡。
我自知不比玉遮姑娘好看,也清楚我不比她會哄人開心。
柏兒,我沒有要你一定撒謊,違心說那銀簪戴在我頭上,就是比玉遮姑娘好看。
是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拿我和她比。
阿虎念不來書,倒是夫子說,阿虎力氣大又生得魁梧,可以習武。
我想了想,覺得不錯。
將來習武,當個鏢師可以養活自己。
或者沙場上去掙個功名,也算大展抱負。
可是要習武,就不能留在觀鶴書院了,要去宿城。
我收拾了行李,拿了觀鶴書院山長為我寫的薦信。
山長笑道:「昔有孟母,今有喬母。」
阿虎哭著,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阿娘對我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阿娘,阿虎已經爛在泥裡了。」
啟程這日,暮秋的雨惱人,淅淅瀝瀝地下。
那船夫在岸邊,嗓子脆生:
「去宿城的還有嗎——」
孟鶴書是最後一個知道我要走的人。
他帶著柏兒匆匆趕來渡口,可那船仿佛有意作弄他。
書院眾人與我道別時,那船不肯走,偏偏在他來時輕巧地離岸。
一水之隔,卻遠如天塹不可渡。
他沒有趕上,隻遠遠地喚我:
「阿喬——」
我並不知有什麼好與他們交代,正為難。
偏偏那船夫看出了我猶疑,於是將遮雨的草帽抬起,是一張熟臉:
「阿喬娘子,上了船就不看來時路,隻問去途了。」
我聽懂了這話的深意,釋然一笑,便問他:
「我和這孩子,二兩銀子可夠到宿城?」
「娘子說笑了,到宿城還有的剩呢!」
孟鶴書番外:
第一次見阿喬,是在酒樓裡。
那客人無賴,抓著她不許走,硬說自己吃了這菜,渾身不舒服。
要她陪自己喝一壺酒,才肯放她走。
掌櫃的也不向著她,把她往外推:
「喝點酒就能平的事,你哭什麼?」
玉遮也吃了她做的菜,我很擔心。
我替那個無賴客人銀針試了毒,又號了脈。
那客人不認,我便低聲威脅:
「如今沒事,可我這針再偏一寸,就不好說了。」
再加上陸晏不動聲色地擦了擦佩刀。
那客人識相,悻悻地跑了。
「沒事了姑娘。」陸晏對躲在桌下的阿喬伸出手,「別怕。」
玉遮拍著手,崇拜地看著陸晏:
「陸晏哥哥好厲害啊,一下就把他嚇跑了!」
我心裡一苦。
從來都是這樣,不論我做了什麼,在玉遮眼裡,陸晏才是大英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可陸晏從來都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個。
武藝,學識我都不如他,所以玉遮的眼神從來不會落在我身上。
唯獨醫術是家學,陸晏比不過我。
可阿喬沒有看陸晏,淚眼朦朧地偏過頭看我:
「……謝謝你。」
這是第一次有陸晏在場,我還能被人看見。
從那以後我和阿喬就認識了。
不管我做了什麼,玉遮眼中隻有陸晏。
可不需要我做什麼,阿喬的眼裡都隻有我。
所以我失意落魄時,總喜歡去找阿喬。
可是阿喬不知道我喜歡玉遮,她以為我是專門來看她的。
在阿喬這裡,若有好吃的,就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傷心了:
「心情不好呀,那就梨花白配上小黃魚好不好呀?」
柔滑的梨花白入喉,我不忍心再騙她。
我來找她,是因為玉遮要嫁給陸晏,我心裡難過:
「阿喬,每次我都在難過的時候才來找你,你會不會討厭這樣的我……」
阿喬脆生生咬下那小魚幹,理所當然地搖頭:
「你難過的時候能想起我,說明你很依賴我呀。
「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從來沒人找我說話,你能來,我特別開心。
「而且有你孟神醫在,他們都不敢欺負我了。」
那一刻聽見阿喬對我的依賴,我心裡竟然悸動。
也許是那梨花白太烈,也許是那晚的月色太好。
也許是為了和玉遮賭氣,也許是那一刻真的為她心動。
我脫口而出:
「那你要不要嫁給我。」
月色照見阿喬霎時間緋紅的臉。
她驚得連嘴裡魚幹都忘了咬斷,就慌忙點了頭。
後來洞房夜阿喬和我說。
她本來還想矜持地說讓她考慮看看,可怕我傷心,就立馬點了頭。
那晚燭火瑩瑩,她頂著鳳冠,笑吟吟地望著我:
「從前酒店掌櫃的就說,要不要留下我,他得考慮看看。
「他考慮了三天,我就難受了三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生怕他不要我。
「考慮會讓人難受,阿喬不想你難受呀。」
阿喬是把整顆心都捧給了我的。
可我不是。
她想在家中院裡種菜種瓜,我想在家中留一點玉遮的回憶。
玉遮最愛傲雪的梅花,我想種些在書房外頭。
一來抬眼就能看見。
二來往後玉遮來家做客,也能知道我的心裡始終有她。
阿喬不知道,聽我說要種花,她一怔卻忙笑道:
「梅花好,梅花也好,可以摘了泡茶。」
她歡歡喜喜去挑紅梅,旁人問她怎麼不買瓜苗買梅花了。
阿喬就笑,滿眼驕傲:
「當然是我相公要跟我一起賞梅看雪啦。」
她那時懷了柏兒,還挺著肚子,寶貝地盯著人栽好,生怕磕碰那梅樹。
見她歡喜,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不知道誰告訴了她,玉遮姑娘最喜歡梅花。
我回到家時,她坐在書房外,等了很久。
她不哭也不鬧,隻哀求地看著我:
「……是你喜歡,對不對?」
我不擅撒謊,沉默割痛了她。
她沒有找人移走那些梅花。
隻是再也不去我書房了。
柏兒這孩子淘氣,生產時胎位不正,阿喬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
有了柏兒,這些年我們的關系又和緩了許多。
可玉遮來了。
陸晏讓她受了委屈。
我忙著哄玉遮,並沒有看見阿喬一點點黯淡下去的眼睛。
也並不知道她向來挑嘴,要如何咽下那碗眼淚拌著的長壽面。
那晚玉遮說饞刀魚了,我和阿喬說是自己想吃。
阿喬出門那天早晨,天氣陰陰沉沉的,像是醞釀著一場雨。
當雨下得瓢潑,我猶豫要不要為她送一把傘。
算了,大雨總不長久,也許很快就會停。
她再等一等就好。
可等到柏兒哭鬧著說餓肚子,等到天黑,阿喬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第三天,柏兒吵著要阿娘,我也快急瘋了。
上街打聽,見過她的人都說:
「阿喬娘子那天挎著小籃,還是戴著那支豆玉簪子,不像要出遠門的樣子。
「你和阿喬娘子吵架了?這麼好的娘子,孟大夫可要好好哄。」
直到第七天,有個船夫說見過她,往宿城去了。
我不知道阿喬為何要去宿城。
也不知道那船夫為何要騙我。
宿城酒樓裡,遊子們提起書院來了個娘子,燒得一手好菜:
「說來也是個可憐人,那娘子被人欺負了,也沒人幫她,一個人坐在門口哭呢。
「要不是許嘗君找到了,都準備當簪子了。」
聽到她被人欺負了,我心裡難受得發緊。
這種心疼的感覺,和玉遮哭著找我那天,完全不同。
趕到觀鶴書院時,有個身影在院中曬衣服。
風將滿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影影綽綽。
失而復得的狂喜,竟然讓我哽咽。
看見我,阿喬先是一愣,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然後小心往我身後看了看:
「你來這裡,是因為那位玉遮姑娘也來了嗎?」
我不能怪她防備,是我傷她太深。
「以後都不會有了,隻有我們三個……」
可她不要我,也不要柏兒了。
如今想想,要怪這七年裡,我從未想過為阿喬擋雨,她才學會了自己撐傘。
畢竟這樣患得患失的感情,太煎熬人。
哪怕在春日艷陽裡,也要提防著一場隨時會來的暴雨。
她要走的消息,告訴了所有人,唯獨漏了我和柏兒。
又一次我晚了一步,沒能抓住她的衣袖。
「我會竭力補償你——」
「我會和柏兒去宿城找你——
秋雨淅淅,人影渺渺。
這悔意遲來了七年,不知她能否聽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