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挨了揍,如癩皮狗一樣在泥裡打滾:
「嘻嘻,不疼,一點都不疼。」
沒臉沒皮,書院沒人治得住他。
許嘗徹底沒轍了,隻好自認倒霉。
誰知我沒惹他。
倒是阿虎惹上了我。
他偷了我的蘆花雞,在後山烤了吃。
雞腿太燙,掉在地上,他也不嫌臟,拍了拍外頭的土,塞到嘴裡。
吞咽時扯到傷口,疼得他吸一口氣,卻不妨礙狼吞虎咽。
他吃得專注,並沒發現我站在他身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蘆花雞這麼燒不好吃的。」
阿虎嚇得一個哆嗦,嗆到了,拼命地咳。
我拍了拍他的後背:
「蘆花雞要菌子燉湯,要麼炒了做面澆頭。」
兩碗雞湯,他一碗我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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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他的那碗放了兩條雞腿。
就像從前給柏兒和孟鶴書做雞湯,他們父子一人一個雞腿。
阿虎將信將疑看著我,又架不住那雞湯太香,雞腿太肥。
「你想幹嘛!」
「我想跟你說,蘆花雞適合煲湯。」
「湯裡有毒?你以為我不敢吃?」
阿虎視死如歸地捧著碗。
我看他第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他吃得狼狽,我懷疑他幾乎要將舌頭也吞下去。
我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第三碗雞湯下肚,阿虎連眼神都清澈了。
「以後肚子餓,不要偷東西,可以過來吃飯。」
他用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袖口擦了擦嘴。
還想說點什麼,一抬眼看見許嘗進門,一句謝謝也沒說,放下碗就跑了。
許嘗對著他背影啐了一口:
「娘子可別心軟,那是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倒不是心軟。
我隻是覺得一個愛惜糧食的孩子,不會壞到哪裡去。
可第二日,我搭在校舍後頭的扁豆架子就倒了。
許嘗領著一群人過來做見證,阿虎手足無措地站在倒了的扁豆架子旁邊。
不等我開口,阿虎狠狠地推了許嘗一個跟頭,慌忙跑了。
「這小畜生!娘子對他這麼好,他反倒來禍禍院子。」
我想了想:
「昨晚刮了一夜的風,又下了很大的雨,興許是我沒架好。」
晚上,院子外蹲了個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熱了熱昨日的雞湯,香味飄出來,那影子就蹲不住了。
「……架子不是我推的,我昨晚聽著風聲就想,你的架子會不會被風吹倒,專門跑過來看的。」
「說出來就好,為什麼要跑呢?」
阿虎低著頭,聲音竟然帶了哭腔:
「我不想跑,可我怕你開口不是問我,是先罵我。」
「那以後遇到事情,我先問你,好不好?」
阿虎不吭聲。
他把那碗整個捧起來喝,碗擋住了臉,遲遲不肯放下來。
我就笑他:
「蘆花雞拌著眼淚也不好吃的,會鹹。」
5
一轉眼已經是夏日。
後院蟬鳴愈靜,滿院涼蔭。
先生們遊學,出了遠門。
今日得閑,我將學生們的衣服和床褥拆了曬洗。
「不讀書,我腦子笨。」阿虎幫我夯實晾衣架子,一個勁搖頭,「而且書院的人都討厭我,我也討厭他們。」
阿虎十歲,比柏兒大三歲。
柏兒已經會背千字文,還會算幾筆小賬了。
阿虎卻什麼也不懂,大字也不識幾個。
我想著攢半年錢,給阿虎找個學上。
「你不識字,又沒有吃飯的本事,將來別人欺負你怎麼辦?」
「別人欺負我,我就找阿娘撐腰!」
「那時候娘都老了,你怎麼辦?」
這話問得阿虎難過起來,他緊緊抓著我的袖子:
「阿娘不老!永遠不許老!」
「好好好,阿娘不老,阿娘一直陪著你。」
我蹲下身子,為他擦去眼淚。
卻聽見身後有人喚我,聲音竟然帶著不可置信的狂喜:
「……阿喬?」
風將滿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影影綽綽。
我站起身,看見孟鶴書牽著柏兒站在帆後,恍若隔岸:
「……是阿喬嗎?」
想來是照料孕婦辛苦,孟鶴書瘦了很多。
他不敢上前,怔怔地看著我,竟然紅了眼圈。
是柏兒掙開他的手,喚著阿娘,要像往常一樣撲進我懷裡撒嬌。
卻被阿虎狠狠推了一個跟頭。
阿虎警惕地抱著我的手臂,如護食的小老虎:
「你是誰!憑什麼喊我娘叫阿娘!」
孟鶴書一驚,可是瞧見阿虎比柏兒還高,便消了一半的疑慮。
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孟鶴書這一路風塵僕僕,是專門來找我的。
我忽然想明白了,踮起腳往他身後看了看:
「你來這裡,是因為那位玉遮姑娘也來了嗎?」
見我這般小心問他,孟鶴書滿眼苦澀。
不是我小心。
從前和孟鶴書在一起時,我也曾自作多情過。
我以為孟鶴書對我是一見鐘情,才會在客人說我菜裡有毒時,英雄救美。
我以為孟鶴書生性溫吞慢熱,七年前他喝醉了才說想娶我,是借酒壯膽。
並不知道那日,玉遮姑娘也吃了我做的菜,他關心則亂。
並不知道那日,孟鶴書是借酒澆愁,說娶我是因為吃了玉遮和陸晏的醋。
所以我才會在新婚夜,玉遮姑娘生病找他時,叉著腰恃寵生嬌:
「孟鶴書你要去,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可能不去,就像我也不可能不理他。
我罵了他一整日,可第二日送去醫館的白米飯底下,還是給他藏了個雞腿。
我要他吃完一頓沒滋味的白米飯,才吃到菜!
我又自作多情了。
那碗飯孟鶴書一下也沒動。
因為玉遮姑娘病了,他擔心得吃不下飯。
「……她沒有來,我是來找你的。」孟鶴書啞了嗓子,「阿喬,不要生氣了,跟我回家吧。」
專門來找我的?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再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為難地笑了笑,聲音發苦:
「鶴書,我回去了,玉遮姑娘要怎麼辦啊。」
「以後隻有你我和柏兒,我們三個過日子!不會有她了!我發誓再也不會了!」
我不敢信了。
我走的時候,渡口春雨尚滂沱。
如今三月過,青州夏樹已蓊鬱。
原來要一整個春日,他才發現我不在身邊。
可惜年年有春日。
每年春雨都會提醒我,我曾被人忘在那場大雨裡。
見我疏離,孟鶴書急切地要去拉我的手。
他說不是我想的這樣。
我三日沒回家,他瘋了一樣打聽我的下落。
「那位叫阿喬的娘子我見過,還跟我買魚來著。」
那船夫叼了根葦草,往北一指,說了個和青州南轅北轍的地兒:
「那位娘子去了宿城。」
孟鶴書帶著柏兒匆匆北上。
在宿城轉了個大彎兒,找了兩個月。
能找到青州,還是聽見酒樓裡的書生說,自己書院前些日子來了個廚娘,手藝好得不得了。
害得他離開了觀鶴書院什麼也吃不慣,最惦記的是書院的飯菜。
「你不見了,又聽說你受了欺負,我又急又氣,心裡疼得難受,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在意……」
我走了,他才後知後覺地看清自己的心。
可我已經不敢信了。
「鶴書,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因為玉遮……不對,因為我和柏兒害你傷心了……」
我搖搖頭:
「我去買刀魚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別家娘子都有相公來接,隻有我沒有。
「我其實也沒有很委屈,我甚至想如果這場雨很快停了,我還是會原諒你。
「可惜雨下了很久沒停,可惜差一點我又要原諒你了。
「我站在人家船上擋著船夫開船,人家想趕我,又見雨大所以不忍心。
「我才發現,朝夕相處七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陌生人的惻隱之心。
「我好容易才說服自己別再騙自己,七年夫妻,你其實不曾愛過我。」
這三個月來,曾讓我輾轉難眠,哭濕枕頭的事。
現在提起,陌生得仿佛是別人的事。
我看著他,將手從他手中一點點抽回:
「後來我來青州,也被人為難,也受了欺負。
「可再難我也沒想過要回去,更沒想過要回到你身邊。
「鶴書,我不想再吃一碗眼淚拌著的長壽面了。」
6
「阿娘,你不要柏兒了嗎?」
柏兒淚眼汪汪看著我,一把把抹著眼淚,
阿虎聽出來柏兒是我親生孩子,不再動手推他,隻虎視眈眈。
柏兒擦了眼淚,指著心口:
「阿娘,你不要柏兒,柏兒這裡痛痛。」
見我皺眉,阿虎忽然往地上一躺,捂著心口不住地打滾:
「阿娘,阿虎頭也好痛痛。」
我忙去探阿虎的額頭。
阿虎沖著柏兒做了個鬼臉。
柏兒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比他還高一頭的哥哥,竟然比他還無賴。
「阿喬,不要生氣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搖搖頭,拉著阿虎回了屋:
「不用了,這裡就是我給自己的家。」
孟鶴書才發現,院子裡架起了扁豆架子,紫色的豆莢垂在綠瑩瑩的葉間。
窗下曬著筍幹和豆腐,幾隻胖胖的蘆花雞啄菜地的蟲子,還有阿虎抱來看門的一隻小黃狗,正趴在雞籠後打瞌睡。
我從前和他說過的,我想在院子裡種瓜種菜。
可是他喜歡玉遮姑娘,愛屋及烏喜歡她愛的梅花。
院裡有梅花,難容豆與瓜。
「回去我們也這樣收拾家裡,不會比這裡差的。」
為什麼要再收拾呢,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孟鶴書見勸不動我,也尋了個地兒住了下來:
「阿喬,我會改,你看著我改好不好?」
柏兒恨恨瞪了阿虎一眼:
「你等著!小偷!」
第二日中午,阿虎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我問他,他支支吾吾地說:
「我追兔子,摔了個跟頭。」
「阿娘不喜歡說謊的孩子。」
柏兒和阿虎打了架。
知道柏兒是我親生的,阿虎就不敢再還手了。
「為什麼不還手?」
「……我怕打了弟弟,阿娘就不要我了。」
「你打他我不會不要你。」我為阿虎擦著傷藥,心疼這個患得患失的孩子,「可你如果打不過他,我就不要你了!」
「可是他說阿娘把他懷在肚子裡九個月,阿娘當然更喜歡他……」
我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腦袋。
第三日,鼻青臉腫的柏兒拉著孟鶴書上門告狀:
「娘,阿虎打我!阿虎打你的柏兒!」
阿虎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也是阿娘的孩子!阿娘都跟我說了,你是她懷在肚子的,可我是她懷在心裡的!」
柏兒怔怔地看著他,如雷擊頂:
「你騙人!阿娘不會這麼說!阿娘心裡也懷著我!」
「你真笨,一顆心就那麼小,阿虎一個就站滿了,沒有你孟柏的地兒!」
阿虎兩句話,說得孟柏怔住了。
「我娘還說了,以後誰欺負我,我就打回去,有阿娘給我撐腰。
「嘻嘻,讓我看看是哪個可憐蛋沒有阿娘撐腰呀!
「哦!是孟柏兒呀!」
柏兒哪裡說得過阿虎,急得號啕大哭。
阿虎開心,飯都吃了三碗:
「阿娘,孟柏要念書,阿虎也要念書,不會比他差的。」
他抱著碗想了想,
「阿娘,我念書就要有大名了,我都想好了,就跟阿娘姓,叫喬虎。」
阿虎和柏兒的梁子算徹底結下了。
令我詫異的是,阿虎和許嘗這些書院的人,關系緩和了許多。
我竟然看到觀鶴書院的學子們蹲在樹蔭裡,給阿虎開蒙講字。
「那兩個外地來的賊,想把娘子拐回去!
「娘子要是走了,以後隻能吃糠咽菜了。
「而且也沒有幹幹凈凈和香香軟軟的衣服被子了。」
許嘗如臨大敵地拍了拍阿虎的肩膀:
「我自己備考都沒這麼認真。
「阿虎,你要爭氣啊!」
7
孟鶴書租了一處農舍。
他那雙寫字開方的手,並不擅事農桑。
於是草盛豆苗稀,連柏兒的臉都瘦了下去。
無奈之下重操舊業,前院改成了醫館。
盛夏的天像孩子的臉,時晴時雨。
滿院晾了藥草。
孟鶴書瞧著天色不對,朝裡屋喊一句:
「阿喬,要下雨了,得收藥了。」
屋子裡空空的,孟鶴書怔住,忽然自嘲地笑了:
「……我都忘了,阿喬早不在這了。」
跟暴雨搶藥,他收拾得狼狽,卻看見屋外一個撐傘的女子。
「阿喬?」
那聲音哽咽,滿是委屈:
「孟家哥哥,是我。」
玉遮來了青州,因為陸晏在莊子上養了個嬌妾。
前些日子也不是去京城,是去城外莊子上哄她。
陸家上下將她瞞得滴水不漏。
「我實在害怕,陸家會想去母留子。」玉遮抬起一雙含淚眸子,「我能住在孟家哥哥這裡嗎?」
不知為何,玉遮的話,孟鶴書沒聽進去。
他看著外頭的雨,想到的是,不知道阿喬出門帶沒帶傘。
上次她出門買魚,也是被困在這場雨中。
所以孟鶴書淋著雨抱著傘到書院時。
就看見我正和書院先生共撐一把傘,站在廊下道別。
那先生溫聲向我道謝,說這雨實在是大,還好娘子未卜先知,帶了傘。
「……阿喬。」
我回過頭,看見孟鶴書淋雨站在院中。
那把傘如水中浮木,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