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瑾之,你到死也要看我的笑話麼?為何不再等等呢?等我梳洗罷了,收拾得妥妥當當再來見你,如今這般披頭散發的像什麼樣子?隻你怕要失望了,死生不復相見定然是不能了,你是要同我葬在一處的,你慢些走,我總是能追上你的。」
我親自將他埋在了隻有我知曉的地方,小九還在那院裡住著。
她既瘋了,就這樣一直瘋著吧!死了豈不是便宜了她?
我每晚都做夢,夢裡總重復著我同柳餘的那一晚。
他額角的汗滴在我胸口,我似還能感受那炙熱滾燙。
他嘴裡喃喃念著我的名字,薄唇落在我眼角,他說:「傾城,別哭,別哭,我也疼。」
那時分明,分明他是愛我的樣子呀!
他分明是愛我的樣子。
如若不是我親手給他灌下的藥,我就要信以為真了,原他是愛著我的。
可那人,終究是沒了呀!
9
我從各處搜尋著同他相似的少年,不論眼角眉梢,隻要有一絲相像的,我皆帶回府中。
我不斷地重復著那晚,可沒有一個人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我的欲望,我的癡念,慢慢變了味道。
我心中溝壑難平,忽然渴望起了權力。
渴望起了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間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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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棄了對父皇發過的誓言,亦忘了那許多年裡讀過的書,柳餘走了,似將我僅有的道德人性皆帶走了。
我喜歡未知的事情帶給我的刺激,我蓄養了一大批謀士。
我並不想做什麼九五至尊,隻想做這世間的最強者。
許是我的心早已一片荒蕪了吧?
總要做些什麼,好證明趙傾城還活著。
不過一個不愛我的人,一個曾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男人,沒有了他,我不還好好地活著麼?
執念一旦開始,便是山呼海嘯般,能瞬間將人淹沒。
我本甚少出汴京的,可自那年後,我在京城與汴京間不斷遊走。
太子離京已有數載,皇帝整日煉丹求藥,我在朝中的影響越來越大。
那年瓊林宴,我遇見了少年的溫肅。
年歲同我初遇柳餘時差不多,他也是狀元郎,他同柳餘生得那樣像,特別是那雙眼睛,雖極力裝出溫潤親近來,可明明又那般冷漠。
他是太子的知己好友,接太子回京的聲音漸勝,他恰巧沒什麼根基,我又恰巧看中了他。
我從未見過像溫肅這般能忍耐的少年,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歲,喂了烈藥,將他綁著,我便守在一旁看著。
他隻蜷縮在地上,我怕他咬舌了,叫人用布塞進他的嘴裡。
他隻顫抖著,身上水洗了般,卻依舊一聲不吭地忍耐著。
從那時起我就知曉了,他不是個普通的郎君。
他誓死不從,直到我說你怕還不知,你家中的幼妹,還一人流落在外呢!
我從未見他哭過,可那日,他哭了,流著淚應下了我。
那雙桃花眼裡燃著熊熊烈火,又藏著數不清的屈辱遺憾。
文人麼,將風骨看得比命更重,他不怕死,可他為了救他的家人,屈服於我。
他是個有血有肉,有夢想亦有愛的郎君。
我已上了年歲,對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了。
隻不知為何,對上他那雙眼睛,便總也忍不住生出那許許多多的欲望來。
我知曉,我將對柳餘的愛,對柳餘的恨,對柳餘愛而不得的欲念,全投射在了他身上。
誰叫他們那般像呢?
他越是冷淡,便越是像他。
他同柳餘一樣,閑時便倚在窗口讀書。
微微垂首,脖頸修長好看,隻一個側顏,也是一幅畫兒了。
我愛飲酒,他坐在窗前看書,我在廊下擺了酒看他,誰也不讓跟著,隻我一個人,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看著就起風了,風掀起他的書頁,他微微轉頭,便看向了院中的我。
「瑾之,你每日都看同一本書有什麼意思啊?」
「你怎知我日日看的同一本?」
「我日日瞧著你,自是知曉的呀!」
他垂著頭一聲不吭,哐地一聲放下了窗,便再也不理會我了。
窗裡的人已不是柳餘,廊下的人也早已是個老婦人。
10
我因貌美被父皇賜名傾城,可再美的容顏又如何?終究抵擋不過歲月,終究也沒能得到一顆真心。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可我早就年老色衰。
活著也無非隻憑著心底的一股執念,我不知我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還是不是我想要的。
溫肅很少說話,他的家底我已叫人查的底朝天,他唯一值得贅述的,約隻餘下是太子摯友這一點了吧?
可太子如今自身難保,是顧不得他的。
我應了他保他的父母兄弟,探知他幼妹下落,自是說到做到了。
我保了他們性命,卻不曾使力氣將他們放出來。
他們在牢中一日,溫肅便能一日聽話,我不需要他愛我敬我,隻需在我想起某人時,他能在我身邊守著。
我叫他做什麼他便能做什麼,如此就夠了。
夏日我叫他坐在榻前給我打扇,冬日叫他給我穿衣,我想牽他的手走過十裡長街,他卻從不肯。
我打著傘走在前面,他在後面慢慢跟著,雪下得那樣大,他穿著一件紅色鬥篷,將那傾世容顏映得更勝了三分。
因著雪大,路上並沒幾個人。
他也不打傘,雪落在他發頂肩頭,眉眼便顯得愈發冷清了。
「溫肅,你可心悅過什麼人?」
我笑著問他。
「不曾。」
他答得很快。
我知那是真的,畢竟他去了山西讀書,一讀就是許多年,接觸的都是師長同窗,約還沒機會接觸什麼像樣的女娘。
「若是還不曾有,便一直不要有了吧!」
「……」
他不曾回應我,我也並不在乎。
「我雖生在宮中,卻自幼得父皇寵愛,皇兄們還不能隨意出宮時,我便能打馬過街,這十裡長街哪裡賣什麼,誰家的吃食做得好,我無不知曉。
那時總想著待我有了喜歡的人,便要帶他來一遭,將他喜歡的都買給他。
如今我已到了這個年歲,卻不想與我同來的會是你。
說說吧!你喜歡吃什麼?我買給你。」
他抬眼看我,眼裡覆著萬千冰雪。
他不需要我請什麼,隻是我心有遺憾,不曾帶那人來一趟。
「公主買碗羊肉湯給我吧!」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迫切了,他竟應了我。
還是心太軟了,看著冷清,心卻還是溫熱的。
那日我同他坐在街頭吃了碗羊肉湯,熱氣打濕了他眼底的冷意。
「待回了汴京,你挑個時候,回去看看你阿妹吧!」
他陪我吃了一碗羊肉湯,這是我還他的。
「嗯!」
他應得幹脆,他也等著這一日吧!想見見他家中的人。
隻那日,我受了傷,身邊十餘護衛,竟被一人所制,若不是一侍衛舍命相護,我便死了。
那一劍本要刺在我的胸口,被擋了一下,刺在了我的肩窩。
溫肅就坐在凳上冷眼看著,拋開恨,我終究是個同他無關的人。
他也一樣,若將他換成柳餘,此刻他若無動於衷,我不知會多傷感,可他不是。
11
足足兩月我的傷才養好了。
我本就多夢,自此便更不能安睡了。
夢中總是柳餘,他同我坐在房頂,將還帶著他體溫的鬥篷披在我肩頭,將我攬進懷裡。
「莫在喝了,喝多了傷身。」
「才不是,你不知曉,酒是個好東西,能叫你將不開心的事兒都給忘了。」
「你為何不開心?」
「因為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啊!我心心念念他數年,先時以為他喜歡的是郎君,便在他面前穿男裝,期盼著他能多看我一眼,後來才知曉他喜歡的人原本就是個女娘,他隻是不喜歡我罷了!
是我生得不好看麼?還是他嫌棄我年歲比他大?隻是我有什麼法子?我阿娘將我生得早,有什麼法子呢?你知不知曉,他是我表弟來著?其實我同他生得是有些像的。
或是我脾氣不大好吧?喜歡一個人太難了,我喝了酒,就能將他給忘了……」
「莫要忘了他……」
我從夢中驚醒,不知這是夢還是真有過這樣一段過往。
該隻是夢吧!若是真的他,隻會蹙眉說你盡快將我忘了才是最好的。
我睡不著了。
昨夜睡在我旁邊的是溫肅,府中那許許多多郎君,我能記住姓名的實無幾個。
我不允他們半夜離開,溫肅每每完了事便要去洗澡,洗完了也不在上床來,隻依著榻躺著。
他同別人不同,我自是要慣著他些的。
我房裡的燈從不熄滅。
他躺在榻上,睜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自打叫他見了幾趟他阿妹,他慢慢便不同了,從不輕易惹我不快,卻想著法子規避男女之事了。
他是個安靜的人,願意聽我說話,我說了他也從不對旁人說起。
他不同府中的任何人交好,我想,他約是喜歡上了什麼人。
他喜歡的人,定然是個了不起的女娘吧?
定然是知他懂他的人,才能叫這清冷的郎君動了真心。
我覺得意外,卻並不想去查證。
總有一日我要死的,這天下遲早會是年輕人的天下,會是他們的天下。
待那時,他便自由了,愛誰恨誰,全同我無關了。
許是聽見了我的動靜,他絕不會像旁人一樣來噓寒問暖,隻看了我一眼,便又迅速地閉上了眼睛。
侍女端了水喂我,我喝了一口。
將敞著的領口往一處扯了扯,我老了,肌膚沒了少年人的瑩潤光澤,早已不再好看,即便是我自己,也不願多看幾眼。
12
我復又躺下,睜眼看著天青色的窗幔。
約是酒喝多了,我記性已然不大好了。
有時候想起什麼,待想說時又忘了。
對了,我要去京城了,日後就在京城待著,不回來了。
我心裡盤算著要帶走的東西,還有要帶去的人。
「再過幾月,你便隨我入京去吧!」
許久不見答復,我轉頭去看,隻一個即便睡著也依舊端正的清瘦背影。
他不曾睡著,隻是不願同我說話。
或是年歲大了,我脾氣已不如以往大了?
想一想每每抽他咬他掐他,他身上從沒好利落過的傷口,我忍不住嘆氣。
不知為何,看他即便喝了烈藥也依然清明冷淡的眼神,我便忍不住要那般對他。
我想將那冷漠撕碎,想讓那雙眼裡隻餘下我。
我知曉,我將他當成了誰。
他若是懂得求饒便好了,可他從不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