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公主下嫁,且婚後住的是公主府。
我的封地在汴京,父皇將最富庶之地給了我。
我在汴京扎下了根,柳餘做了駙馬,一生再不可能做官。
我當初用九郎的性命脅迫他娶我,他雖娶了我,卻從不曾碰我。
多時一人坐在房前看書,看見我隻當不曾看見。
他這樣冷淡,可不知為何我會那樣喜歡看他。
我能一整天什麼都不做,隻坐在他對面看他。
我同他說話,他從不應我,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有時我會生出極荒唐的想法來,便乘著他不注意親在他緊抿的唇上。
原來他的唇並不像看起來那般冰涼冷漠,竟然是軟的,甜的。
每每此時,他便羞憤異常,用那又甜又軟的唇說出許多刻薄難聽的話來。
我何時被人這樣羞辱過,便也學著他的樣子,說些更刻薄的話來,直到將他氣得無話可說。
我心中不知多少遺憾無處去說。
他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至少他喜歡的是女人也是好的呀!
他喜歡的是女人,我還能努力一下。
在女人裡我不算醜的,且我既有權勢,又有錢,同她比一場我不定會贏呢?
Advertisement
可我尋過一個短袖了一生的人問過,喜歡男人的男人,是不會喜歡女人的。
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變成個男人的呀!
自此我平日裡便做男人的裝束,柳餘看著我,眉頭簇了又簇。
終有一日,他同我說:「你不適合這樣的裝扮。」
我低頭看看自己波濤洶湧的胸脯,是,我確實不適合。
我吃不了日日裹胸的苦,即便是為了柳餘,我也吃不了那樣的苦。
我隻能自苦著,在他面前還有裝出一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來。
我問他為何會將「餘」字做名?
他說家裡窮,他阿爹隻盼著家中有餘糧餘錢。
我歪著頭問他:「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後,就真的有餘糧餘錢了麼?」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對著我笑,春陽般耀眼奪目。
「是,後來便有了,姑母捎了銀子回來。她生下了一個極貴重的女娘,因著那女娘,我們才活了下來。」
我忽然羞紅了臉,原我在他心裡,也是個貴重的女娘啊!
父皇去了三年,待第四年春日,我辦了賞花宴,汴京城中有些頭臉的人家皆來了。
那場春日宴啊,是那般盛大繁華。
可後來想一想,就是在那日,便埋下了我同柳餘終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伏筆。
那日不知是誰家的夫人,帶著家裡的兩個女娘來參加宴會。
其中一個,同那九郎是那般像。
自我嫁了柳餘,我便使人給了九郎一筆銀錢,讓他走了。
隻聽聞他走了,這三年再不曾有過他的消息,柳餘也從未問起過,九郎便隻是一個時不時冒出來讓我意難平的男人罷了!
或是我盯著那女娘看得太久,那夫人便笑著同我說道:「公主,是我這孩兒有何不妥麼?隻她幼時走失過,才尋來不幾年,若是規矩上有疏漏,還請您擔待。」
我沉默著搖搖頭,規矩無有疏漏,隻同一個人太像了。
無一不像,又無一像。
說不上來,那種像不刻意,可那種不像又太刻意。
直到她在花園看見了柳餘,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我才確定她就是那不知去處的九郎。
兩人遠遠望著,似要站成石頭般。
我恍恍惚惚看著,心中不知在想什麼,一時氣憤,一時傷感。
原我這些年在他眼前跳梁小醜般折騰,他不知是如何看我笑話的。
他曾租了個房子,同一個女娘住在一處。
她為了同他在一起,連束胸這樣的苦楚都受得呀!
7
我想這一切真像一場笑話呀!
是我太過自負,看她著了男裝便以為她是個男人,該查得更詳盡就好了。
原他是喜歡女人的呀!隻他不喜歡我罷了!
我用了三年,將自己變成了一場笑話,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就這樣作罷!
怎麼可以呢?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我就此罷手了,或許吧,我同柳餘,還能有後來。
柳餘那樣的人,既娶了我,即便在舊情難忘,他也不會再去招惹九郎的。
他不忍,不忍耽擱了九郎一生,在知道他什麼也給不了她的時候。
他亦不舍得。
我開始一宿又一宿的失眠,夜夜提著酒壺在府裡晃蕩。
醉了酒便躺在屋檐上哭,披頭散發不成模樣。
柳餘來尋我,我便指著天上的月亮問他:「天上的明月就在你眼前,你為何不摘?」
他擦了我眼角的淚,將我蓬亂的頭發理順了,輕輕別在耳後。
「臣總是要摘的。」
「可那月亮不總在那處。」
「臣知曉,她總在那處等著的。」
「我若圓了你的念想,你會不會待我好些?我字寫得亦是很好的,策論我都寫的。你不是愛做官麼?我去同皇兄說,還叫你回翰林院供職好不好?瑾之,我們好好過日子好麼?」
「好。」
待酒醒了,我以為這些事兒隻是不可得的一場夢。
我親自去了九郎家,或她並不叫九郎,當年走失,她被買進了戲團,她的師傅給她取名小九,因她自幼學得武生,便慢慢被叫做九郎了。
我說要將她納進公主府給駙馬做妾,她阿爹阿娘自是不願的。
我都不用以勢壓人,因為小九她愛著柳餘,她自會想法子進了公主府的呀!
過了不幾日,一頂轎子將小九抬進了公主府。
那夜我親自給柳餘端了一碗藥,待藥性發作時,他滿頭是汗地啞著嗓子問我,為何要如此。
「為何呢?你愛她,她也愛你,讓你們在一起不好麼?」
我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拂過他修長的脖頸,扯開了他單薄的衣衫。
「傾城……」
這是我認識他這許多年裡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我作亂的手。
他的手心灼熱,燙得我一個激靈。
「傾城,你放小九走吧!我們好好過日子可好?」
他顫聲說道。
我垂著眼睛不看他,他要同我好好過日子麼?
可這也是因著憐惜旁人,我才不稀罕呢!
那夜我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在給他納了小九的那一夜,我把自己給了他。
我第二日便尋了處偏僻的院子,讓他同小九住了進去。
雖暫時不得自由,且叫他們過日子去吧!
我也不再是原來的趙傾城了,我養了許許多多的男寵,個個都是年輕好看的郎君。
關於我的傳言各式各樣,我早不在乎了。
甚至有傳言說我將駙馬給閹了,駙馬麼!
我都很久不曾見了,我尋歡作樂,日日過得開懷,似早將柳餘給忘了。
我尋了皇兄,逼著他改了祖宗禮法,讓柳餘照舊回了翰林院供職,又將小九送進了京城。
我長到這般大,從未曾做過這樣的事兒,連自己都感動了。
或許吧!或許再過幾年,我就真的能放下了,到時我便同他和離了,此生再也不見。
彼時我那隻喜歡求長生不老的兄長定下了太子,他將太子使來見我。
那時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兒,可已隱隱有了一國之君的氣度同見識。
我那一無是處的皇兄,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孩兒。
呵!這便是天意麼?
那時我還想要遵守同父皇的約定的。
可我天生又有些反骨,即便是天意,也要將那孩兒折騰一番的。
我在朝中是有些勢力的,一則是因為皇兄毫無建樹,一則因為我手中有一半虎符。
有人想倚著我平步青雲,我恰覺得無聊。
於是一拍即合,行事起來便更是無所顧忌。
8
隻一日,我剛起身,京城來了消息,柳餘好端端的便病重了。
來的人磕磕巴巴,卻說得不甚清楚。
我發也來不及梳,一路不曾歇息半刻,就那樣披頭散發地進了京。
院裡靜悄悄的,隻剩下噗嗖嗖落雪的聲音。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見那人了,他就安靜地在床上躺著,睜著清凌凌一雙桃花眼,見我進去,眼珠微微動了動。
胸口的傷已包扎過了,可依舊滲出了一片鮮紅來。
我驚覺他已白了鬢發,眼角亦生了皺紋,他還比我小一歲的。
我們原已經老了呀!
我這一折騰,竟然把我們都給折騰老了。
我坐在床邊垂頭看他,散著地發落在他單薄瘦削的肩頭。
想說些嘲諷的話來,可那些話卻梗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我想說你不是愛她麼?怎得到頭來殺你的卻是她呢?
「你看,如今你終是如願了!論人心算計,誰比得過你?」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將我散落的發別在耳後。
聲音竟帶著些微的笑意。
郎中說他傷了心肺,活不過今夜了。
他要死了,才願意帶著笑同我說句話。
「我從沒想過要你們死。」
「那夜你同我在一起時,就讓小九隔著一道簾子看著,你在她心裡種下了魔鬼的種子,又長久地將我們關在一處,你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知道我們終會互生怨懟……」
「瑾之,我從未那般想過,我那日那般,隻是心中不分,我若真要你們死,又何必放你們離開呢?你做著喜歡做的事,身旁是伴著的是你愛的人。她既愛你,又怎舍得殺你?」
「傻子。」
他用冰涼的指尖輕觸我的眉頭眼尾,嘴角慢慢揚起來。
「是,我總以為自己最是聰明伶俐,卻原是我錯了。我就該將你綁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地守著才好。」
我將耳朵輕輕貼在他胸口,那顆心還是跳動的,隻他已全身冰涼,隻餘下了胸口那團熱氣。
已然遲了,他能熬到現在不死,已是奇跡。
醫者醫的是活人,從來不是死人。
我眼角的淚浸濕了他的衣衫,他似感覺到了,用冰涼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莫要哭了,我自幼多病,隻遲早有這一日的,你別怨小九吧!她這半生,亦是諸多不易。」
「是,我不殺她就是了,可她能還我一個好端端的瑾之麼?」
我已說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我最不願在他眼前示弱的,可沒法子,那眼淚不聽我的,順著我的指縫往下落。
「都是我的錯,既誤了你,又誤了她,傾城,莫哭,莫哭了……」
他眼中的光慢慢淡了,那手指一片羽毛般垂下,那日,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去了。
他說傾城,我太疼了,我們便死生不復相見吧!
小九瘋了,光著腳在院中唱戲,戲腔婉轉,她唱的竟是花旦。
我並不很悲傷,畢竟隻是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去了。
隻他說死生不復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