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很危險,幸好發現得早,吃一帖藥,休息一陣,就好了。
長公主的孩子,跟他母親一樣,有堅韌的生命力。
可他們沒有多餘的工夫休息了,吃過藥,長公主也不歇息了。
他們復又上路了。
長公主還疼,可她說沒事,隻是自己倚在角落,捂著肚子,額頭冒著薄汗,忍著。
阿鶯心思細膩,察覺了,默默地蹲在一旁,替她揉揉肚子。
再忍忍,就好了。
長公主勸自己,也安慰自己的孩子。
隻需要出了城,又能柳暗花明了。
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就堵上了。
彌生掀簾出去看情況。
城門前烏泱泱的軍隊駐扎著。
季臨淵站在城樓下,烏衣黑靴,一張臉陰沉沉的,活似索命閻王,他在親自盤查。
出城的人都得下馬車,士兵們舉著火把,湊前去,照亮,每一個人都看得仔細。
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了。
入暮了,天色也暗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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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車的人,心裡也都隨著暮色一起沉了下去。
他們調轉車頭,準備回去。
卻聽見有人突然叱喝道:「幹什麼的?」
聽得鐵甲刀劍摩擦碰撞的聲音,直朝他們的馬車而來。
「長公主,我們有些人在暗處,但是,人太少了。」「殺吧。」
避無可避,那就殺吧。
沒有勝算,可隻有殺出一條血路,才可能有機會。
彌生在最前方,提劍候著。
阿年也握緊了手上的匕首。
阿鶯也從馬車上找到一根棍子,舉在胸前。
長公主小腹上的疼,發作得厲害。
前額的一層發縷,都叫汗浸濕了。
濃密睫毛上的汗滴,也抖地一下落到臉頰上。
她強撐著,抹了一把汗,把曹夕霧押到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可是她的手快沒力氣了。
「裡頭的人,統統下車。」
那是季臨淵的聲音,穿透過車簾,重重地壓迫在人的心頭。
這是一個夏夜,很悶熱的夏夜。
城樓下落著黝黝的昏黃的光,一排排馬車煩悶地,像無頭蠅蟲一樣,胡亂堆疊著。
出不去,進不來,城樓下成了亂糟糟的一個鬧市。
娃娃在啼哭,老人在哀嘆。到處是嘰裡呱啦的,噼裡啪啦的,惱人的嘈雜聲。
恰好到某個時辰了,城樓上咚咚咚地擂鼓示時。
那鼓聲,一下比一下急促,一下比一下沉重,擂得人心裡更煩悶、更急迫。
那步步緊逼的腳步,又比鼓聲還叫人心煩意亂。
泠泠劍鋒挑開了車簾。
他和她四目相對。
一雙烏璨璨的眼,一雙盛琥珀寒光的眼。
「沈嘉懿,你走不了。」
仿佛深淵裡傳來的,冰寒徹骨的聲音。
長公主的心,抖了抖。
季臨淵就像是她永遠沉睡不醒的噩夢。
她纖細的指節扣在曹夕霧脖上的青色血管,陰陰一笑:「哦是嗎?首輔大人,好狠的心啊,連夫人和孩子也不管了嗎?」
曹夕霧惶恐地、懇切地望著季臨淵,嘴裡嗚嗚嗚地,發不出來聲音。
季臨淵沒有看曹夕霧,他隻是沉沉望著長公主。
光照亮她的臉,那是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烏鴉鴉的發鬢,愈發襯得那張臉,白得可怖。
他總是在被迫做選擇。
「沈嘉懿,別犯傻,放了她。」
長公主垂著眼,一滴晶瑩的汗,悄悄濺落。
她低低笑開,「好啊,我放了她,你也放過我。」
季臨淵斬釘截鐵說:「不可能。」
曹夕霧淚眼汪汪。
長公主掣掉她口中的布,冷冰冰的臉頰貼在她的耳邊,幽幽道:「乖,求求他。」
曹夕霧哭噎起來,「臨淵哥哥,救救我和孩子。」
曹夕霧哭起來,弱不禁風,梨花帶雨。
長公主很滿意,她又抬起臉來,望著季臨淵,面上帶著惡作劇般揶揄的笑,「首輔大人,可別辜負了這一聲臨淵哥哥。」
季臨淵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可悲過。
他明明不愛曹夕霧,明明不想要那個孩子。可是,他卻無法割舍,無法坐視不管。
長公主沉默地笑了笑,她知道季臨淵為他的夫人、孩子動搖了。
有郎君,或許就是這點好,有人為自己撐腰。
長公主其實已經快撐不住了,可是她知道,她和曹夕霧不一樣,曹夕霧可以軟弱,她有人仰仗,自己不可以,她不能垮。
長公主練就了堅強的品質。
她奮力咬著唇,憑吊著一口氣。
意識都快渺茫了。
終於聽見季臨淵說:「好。」
前方的馬車被推搡著,闢出一條路來。
彌生駕車,他們的馬車往前馳騁。
幾乎是飛馳的,逃離黑暗,逃離深淵,奔向光明。
長公主把曹夕霧推下車,季臨淵及時護住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可是,她沒想到,向來信守承諾的季臨淵即刻反悔。
最後一刻,他們的馬車,還是被攔截在城門前了。
季臨淵卑鄙無恥。
他什麼都要,一直如此,向來如此。
季臨淵下令,除了長公主姐弟,其餘人,全部誅殺。
把她所有的羽翼都絞殺了,她再也無法仰仗別人了。
士兵們湧殺上來,潛在暗處的人出來護衛了。
又是殺得血紅的一個夜晚,在這疲憊的夏夜裡。
血淋淋瀝瀝,潑得跟暴雨一樣,空氣中是濃烈的血腥味。
長公主實在太累了,她掙扎著想去搏殺,可是力氣在她指尖盡數流走了。
她聽見兵甲擊撞的聲音,近在咫尺,嚯朗朗的聲音,敲得她腦殼疼。
好像有人撞開了城門,搖天撼地的動靜。
她多麼想好好睡一覺啊。
可是她睡了,阿年他們怎麼辦。
她有那麼多事情要惦記。
在她昏沉沉的混沌世界裡。
忽然有人抱住了她。
有人輕輕吻住她眼角的淚。
有人溫柔對她說:「阿懿,你困了,就先睡會。睡醒了,我帶你回家。」
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緊緊地,攥緊了那人的領子。
攥得指關節都發白。
她以為,人臨死前,會出現幻覺的。她害怕,下一秒,他就沒了。
那人又握住她的手,輕聲笑起來:「阿懿,我又不會走,我一直都在。」
她的郎君,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知道,長公主矜貴,她不可能去哄他的。
他隻能自己來找她了。
起碼,他得聽她當面說不要他了,他才能走。
長公主,也是有郎君撐腰的。她終於得償所願,可以睡了。
二十一
據彌生表述,那個逃離永安的夏夜,長公主一行已經瀕臨絕境。
暗衛的屍體,堆在他們面前,累成了小山丘。
季臨淵踩著血淋淋的屍體向他們的馬車走來。
長公主已經快昏迷了,阿鶯顫抖地緊緊摟住她。
隻剩下阿年和他兩人擋在長公主面前了。
季臨淵殺紅了眼,提劍就朝他劈砍過來。
此時他已經多處負傷,擋了幾回合,已經力不從心了。
眼看著刀就劈下來了,阿年忽然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沒想到乖女兒這個時候這麼盡孝。
他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提著阿年的衣領捉到一邊去。
他是個家奴,為主人家戰死,無可厚非。
冷光亮瞎了他的眼。
彌生想,可惜了,他這麼一個大好青年,連一個姑娘都還沒禍禍過,就這麼涼了。
正值這千鈞一發之刻,一柄鎏銀長槍,穿空而來,劈攔住了落下來的寒刀。
彌生很驚喜,白撿了一條命。
回頭一看,城門被撞開了。
安和煦帶著龍驤軍,來救他們了。
原來狀元郎文質彬彬,披堅執銳,別樣的英氣凜凜。
玉玦可以召喚龍驤軍,可是,玉玦隻是一個符號,安家主召喚龍驤軍,不需要任何憑據。
龍驤軍是安家祖先一手創立,世世代代,忠於安家主,忠於龍驤將軍。
安和煦從成婚那一刻,就是新一代安家主,龍驤將軍了。
龍驤軍,認得他們的主人。
每個城,都有龍驤軍的對接人。
每個城,都有龍驤軍的情報人。
在安和煦決意要離島尋妻的時候,安家父母就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他了。
他們以為,阿煦和阿懿會一輩子在島上快快活活地過日子,不會用上龍驤軍的。
也從來不說。
誰知道呢,阿懿想要的就是龍驤軍。
煙火為信,安和煦臨時拉了一支軍隊,殺進永安來救他的妻子。
對峙的軍隊。
銀甲白馬龍驤軍,鐵甲黑馬麒麟軍。
對峙的男人。
安和煦,季臨淵。
誰都想弄死對方。
安和煦是今天才得到情報的,他捧在心尖上疼著的人,被季臨淵鎖了鐐銬,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