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都沒察覺自己哭了,神情魔怔,「她那樣的人,怎麼會死呢?我把她推進河裡,丟在有狼的深山,用石頭砸她的頭,不給飯吃等她餓死……一次又一次地想弄死她,她都好好長大了,她那條賤命,那麼頑強,怎麼會死呢?」
自言自語著,或許是想起了太多舊事,或許是遲來的心疼和歉疚,想起身為母親的她,用竹條抽,用指甲摳,扯親女兒的頭發,從來沒好好對待過那個小小的阿陶,女人當場號啕大哭。
從此以後,坊間多了個瘋女人。
她總是偷搶別人家的小孩,哼著溫柔的歌謠哄;見到別人家小孩挨罵挨打,她沖過去瘋了一樣護著,撕咬謾罵小孩的父母;她會搬著一塊石頭給路邊遇到的小孩,讓對方砸死自己,或是站在河邊湖邊,喊小孩子將自己推下去淹死……搞得附近的人家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帶著孩子出門,就怕遇到那個瘋婆子。
葉夫人怕她惹事,上了把鎖把她關在西苑裡。
顧琉推開門的時候,裡面已經雜草叢生,瘋女人抱著一個空布包搖來搖去,笑著唱童謠,唱完突然又崩潰大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把一個才出生的嬰兒扔在地上一整夜的。一整夜啊,那該有多涼。」
如果阿陶看到這一幕,不知會作何感想。
偏我來時不逢春,偏我去時春滿園。
顧琉微服私訪,去了下著雨的江南。
陸家的小少爺陸錦是城裡有名的紈绔子弟,但勝在樣貌俊朗,和一群人在大街上打馬而過,惹得花樓裡的姑娘們紛紛倚著窗邊揮著帕子招手驚呼,街邊的小媳婦們也悄然紅著臉張望。
然後人們就看到了奔騰的馬匹過後,站在人群之外的顧琉,瞬間安靜下來。太過驚艷,反而不敢出聲驚擾。
一襲白衣的如玉公子,隔著蒙蒙細雨,與陸家的小少爺對上了視線。
顧琉隻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他身後的陸錦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忽然湧過莫名的奇異的感覺,一種夢境與現實錯亂的眩暈感。
他剛想追上去攔住那人,卻被找來的陸老爺子攔住了腳步。老爺子拐杖直往他身上戳,生氣地提溜著他回去認錯。
因為他把陸夫人選的姑娘又給拒了,這麼多年,前前後後氣跑了不知道多少個姑娘家,估計馬上就能進入城裡媒婆們的黑名單,功課也不好好做,賬本也不好好學著看,天天就不務正業,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塊兒。
老爺子按著他回家去哄老夫人,陸錦雖然混不吝,但在老父親老母親面前還是非常乖順聽話的,老老實實跟著走人,臨走又往剛剛那個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人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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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錦莫名地悵然若失。
顧琉知道這是他同父異母的皇弟,本該斬草除根的存在,但曾經的他,卻默許了阿陶將人留下。
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讓他這樣縱容?
顧琉在江南處理事務,還見到了柳熙妍和李夫人。
柳熙妍和她的夫君走在大街上,腳邊跟著一個幾歲的幼童,李夫人買了糖人逗弄小孫子,遠遠看去,充滿溫馨。
昔日驕縱的大小姐,現在看著穩重溫柔了很多,也不再排斥母親安排的婚事,看向丈夫時滿眼的愛意,也意識到了曾經的年少不懂事,自以為喜歡顧錦,天天追在他身後,還頻頻吃醋嫉妒對柳添大喊大叫,實在是幼稚。
但柳熙妍從未打心底裡討厭過柳添,雖然每次她去找碴兒,柳添都能輕飄飄地把她氣到爆炸,可誰叫柳添實在好看,她睡一覺起來想到她那張臉,自己就消氣了。
說起來,過慣了平淡如水的生活,偶爾還是會懷念少女時候在京城的日子。
顧琉在閣樓上垂眸抿茶,底下一行人並沒有看到他,談笑著在燈火裡走遠。
處理完瑣事,顧琉沒急著回宮,找了段空閑時間北出一趟塞外,路上遇到了幾個提著束脩去私塾的百姓,私塾老師的名字讓他駐足了片刻。
是柳惜容。
她生母的家在附近,弟弟妹妹們早已成家,她卻不太想嫁人,從小她就才華出眾,於是開了私塾授課,家裡也沒人反對,都幫她四處宣傳招攬學生,如今她已是遠近聞名的先生。
顧琉並沒有停留,一路北上到了邊塞,風沙卷著枯草撲面打來,武安侯和他閨女提前好幾裡路出來迎接陛下。
衛輕雨黑了,壯了,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落拓不羈的模樣,看起來和柳添那般外表羸弱的盈盈美人毫不相幹,事實上也是如此,自始至終,她們都隻有過一面之緣。
可就是這一面之緣,讓衛輕雨至今印象深刻,她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了,明明那隻是一次很尋常的出行。
青衣素凈的美人立在官道一旁,身後跟著御用的親衛,讓人看不透她的身份。若是官家小姐,不會自己騎馬,若是衛隊的首領,不會這般廣袖寬袍。更何況,這姑娘生得實在美麗,讓人見之忘俗。
後來她知道了姑娘的身份,突然就覺得一切都很合理了。御醫本是不起眼的官職,從沒聽過哪個還能掀起風浪來的,結果到這姑娘這兒,先皇幾乎對她言聽計從,還親賜她尚方寶劍,聽聞宮裡的兩位皇子也喜歡這姑娘,以後不管哪個登位,大概率都是她當皇後。能在京城做官的都是人精,這姑娘鎮得住一群人精,絕不是外表那般的柔弱無害。
可是她把御賜的劍隨手就塞給了自己,後來聽說新帝一登基她就失蹤了,最後也沒有成為誰的皇後。
衛輕雨至今不明白,這些到底都是為什麼?
也不明白堂堂九五之尊為什麼跑這麼遠到來,就為了向她了解那個就見過一次的姑娘家。
顧琉也說不上來自己是為什麼,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像個被神明遺棄的信徒,四處流浪隻為追尋那舊日殘留的神跡。
又像個愛上已逝之人的瘋子,可憐地搜集著他人的隻言片語,去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
她臨走前抹去了他的記憶,以為這樣他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重新開始美好的生活。
沒想到重來一次,即使什麼都不記得,顧琉仍然會再一次喜歡上她。
一次又一次。
愛是本能。
曾經是帶她成長,後來是互相扶持,而現在是本能。
每個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來,隻有他,就像被遺棄在時間裡,還停留在過去,走不出來。
四季一年一年地變換,年歲一年一年地增長。
一轉眼過了十數年。
顧琉越發俊美深沉,後宮空無一人,無數妙齡女子擠破頭想進宮,奈何他不感興趣,老臣們也紛紛進諫,擔心皇帝無後。
顧琉也不是什麼意見都不聽,有道理的他都聽著,所以他從皇室宗親裡挑了一群小孩出來,養了幾年,最出挑的是個小女孩兒,顧琉封作了公主,以後她就是王朝的繼承人了。
這下老臣們不再有意見,專心致志培養小皇儲去了。
顧琉檢查小公主的功課時,她琴棋書畫樣樣優秀,幾個少師驕傲地誇著,他身邊的太監看著顧琉的面色,揣測著他的心思,說:「小殿下與當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幾分相似呢。」
然而顧琉的面色並沒有多好,沒什麼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監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拍馬屁拍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來,還沒想好怎麼補救,就聽見自家陛下低聲說了一句:
「不像。」
沒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世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顧琉記憶缺失,假如他還記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見到母親那一天,是阿陶設計讓她詐死把人帶了回來。母親休息後,他一轉頭,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橋上,捧了清水洗去臉上的褐黃脂粉,露出不染纖塵的容顏,晃悠著白嫩的腳逗弄水裡的遊魚,察覺到他的注視,然後一抬眸,燦然一笑。
想起名義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宮裡舉辦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邊應付著唇槍舌劍,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圍的宮人在她身周遊走。
她的出現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顧琉一眼就從人群裡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群裡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爾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雖然醒來就記不起大致內容,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並不是發生過的事。
比如他夢到自己是個殺人如麻的殘暴君主,差一點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扎穿手心瞬間清醒過來。
他感到很歉疚。
那時候他好像和阿陶還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對每一個人都充滿厭倦,包括他自己,唯獨那個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壞。
他夢到阿陶養了一隻兔子,很醜,但她很寶貝,後來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來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淚。
她也不是沒有眼淚,隻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時候眼淚說來就來,真想哭的時候卻習慣了死命憋著,好像故作堅強就可以不被傷害似的。
她那個娘親,並沒有把人養得很好。
連哭都不敢哭,估計小時候受委屈哭鼻子了隻會被責罵。
他那個時候應該是個壞人吧,可是一顆心,卻軟得一塌糊塗。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見她委屈失落,總覺得內心刺撓。後來他一步一步,帶她成長,讓她強大,每當她自我懷疑否定自己的時候,他就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你很好。最終他確實把小姑娘養得很好。
後來他逐漸明白了,她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在年少尚輕狂時,隨手漏了一點輝光在她身上,世事無常,他變成了一個背道而馳的壞人,對世界隻剩惡意,也隻感受得到惡意,可阿陶是他遺留在世間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內心善意的寄託。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種意義上,她也是他的救贖,是無處安放的舊我,唯一肆無忌憚的寄託。
醒來以後,顧琉照舊想不起夢到了什麼,但他莫名其妙,讓人去找來許多兔子養著,可是養了一段時間,又感到無趣乏味。
他內心總是不太得勁,一種空洞無法填補,悵然若失的感覺。
很久以後某天半夜驚醒,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大半夜提著燈晃悠到了養兔子的一堆籠子前,挨個打開全部放跑。
他的心臟發悶,悶得難受。
他呢喃:「這不是我的小兔子。」
時間流逝得飛快,顧琉的寢宮裡,放著許多重要機密的地方,還放著一盞陳舊的祈福燈,上面的字跡靜靜躺在已經泛黃的燈罩上——願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顧琉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當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經長大,還開始長細紋了,他常聽幾個近臣哭著說公主什麼都好,就是臉長殘了。
顧琉覺得無所謂,夠聰明就行。
他養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兒來的漂亮小魚,越養越多,分得滿皇宮的池子裡都是,太多了,顧琉打算把它們放生到山間的溪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