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石知道兩人的真實身份,有心想搞好關系,正好他的小女兒與二皇子年歲相仿,就鼓動皇帝把母子倆安排在了那個給柳熙妍靜養的莊子裡,美其名曰那裡風水好,養人。
所以,外人很少知道,其實柳熙妍和顧錦是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後來皇帝接孫貴妃入宮,她身份平凡,封高位會惹人非議,柳青石主動為皇帝分憂,認下孫貴妃說是表妹,以丞相表親的身份入宮,才得以一步步封到貴妃之位。
孫貴妃自然也很樂意與柳青石結盟,雙方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丞相府是堅定的二皇子一派。
自然而然,雙方都默認柳熙妍會是顧錦未來的皇後。
柳熙妍自己也覺得她喜歡顧錦,但顧錦卻不按常理出牌,說柳熙妍隻是他妹妹,非要娶我當皇子妃。
除了他自己,自然沒有一個人會贊成這提議。
以前我不想讓顧錦纏著我,就找柳熙妍過來,顧錦就會被她鬧騰得趕緊離開,但是這招,最近越來越不好使了。
說起來,這一切還是因柳熙妍而起的。
四年前的宮宴那天,進宮赴宴的柳青石意外和我迎頭撞見,他當時就愣怔住了。
因為我生得像他,也像我娘。隨便一猜,就能懷疑到我的身世。
他暗地裡去了一趟洛城,卻撲了個空,沒找到我娘,也沒找到傳聞中我娘生的那個女兒。我早就把我娘接走了,現在她和顧琉的母親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生活。
這輩子我對外還是自稱柳添,除了我娘,隻有顧琉和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從小名叫阿陶。
我的相貌,來歷,姓名,處處都說明我就是他那個一直知道,卻從來沒見過的女兒,雖然他沒有直接的證據。
所以柳青石找到了我,主動提出讓我認祖歸宗。
當然不是因為他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現在在皇帝跟前說話還挺管用,有價值了。他這回抓不到我的把柄,隻能利誘,許了很多好處,還說讓我把娘親接來相府,可以抬作平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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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再多,我都裝傻,堅決不承認自己就是他那個女兒。
我拒不承認,那柳青石也拿我沒辦法,負氣甩袖離開。
我們都沒注意到,這段談話被柳熙妍意外聽見,她知道了自己父親原來曾經有一個女人,還有一個隻比她大一點點的女兒,還說要抬別人當平妻。
柳熙妍的性子藏不住事,她氣勢洶洶地找到我,和上輩子差不多,咬牙切齒地拿簪子在我臉上比畫,揚言要劃爛狐媚子女兒的臉。
她現在這舉動在我眼裡,不過是虛張聲勢。
我踢中她腳踝,趁她摔倒把她手裡的簪子搶走丟開,袖裡的短刃順勢抖出來,非常惡劣地把她一邊眉毛給剃了,讓她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沒臉出門,省得來妨礙我。
效果出奇地好,柳熙妍從此都安生了,不過她是安生了,她的竹馬卻為此打抱不平。
我端著煎好的藥去給皇帝送時,迎面撲過來一隻大老虎,我險險躲開,手裡的藥碗摔在身上,青衣染成褐色,手上也被燙紅一片。
老虎步步逼近,壓迫感極強。也不知道宮裡哪兒來的野獸,我從小在山裡長大,知道這時候不能逃跑,隻能想辦法獲得一線生機。
我握緊了袖中的鋒利匕首,正謀算著,一隻血淋淋的鵝被丟在腳邊,老虎猛地沖過來叼著死鵝撕咬,壓根不管一旁的我。
身後一道囂張跋扈的聲音傳來:「嚇傻了吧?」
「記住,柳家那個死丫頭不是你能惹的人。這次隻是警告,再有下次我發現你欺負她,我就不客氣了。我這寵物,從小也是吃過許多人肉的……」
我一回頭,對上墻頭那人的視線。
他呆住,接著就從墻上頭朝下摔了個底朝天。
我兩輩子,見過無數驚艷於我美貌而一見即鐘情的人。
顧錦是其中最滑稽的一個。
我熬了一宿的藥都灑了個幹凈,手還燙得紅腫,皇帝知道以後,向來受寵愛無法無天的顧錦難得丟臉一次,被按在他父皇殿門口挨了一頓板子,還被勒令贖罪,疼得哎呦哎呦著給我打下手。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被支使習慣了,後來顧錦便嚷嚷著要給我當牛做馬一輩子,當然,他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被皇帝聽到,又挨了一頓板子。
顧琉知道以後笑得樂不可支,俊秀無雙的容顏發著光一樣好看得耀眼,溫柔細致地給我手上塗抹傷藥,再包扎得平整漂亮。
醫者不自醫,右手的傷還是得別人才能包得好。
顧琉低著頭時鴉羽長睫遮了半個鳳眸,捏著我另一隻完好的手狀似隨意地說:
「我們家阿陶想欺負誰就欺負誰,再有下次,依然不必忍讓。不要怕,你也是有人打抱不平的。」
那時候的顧琉雖然才回京城沒多久,但宮裡的風吹草動已經盡數瞞不過他。
後來不知怎的,本來已經習慣了的皇帝,突然又開始看不慣安王的不務正業,把他鬥雞走狗養的一院子愛寵全部沒收,又把人丟去軍營裡讓他歷練三年。
顧琉還親自訓練了幾個暗衛,專責保護我。
後來我好幾次外出,遇到幾撥暗殺的人,幸好有他們,每次都是全身而退。
我知道那些暗殺的人是誰安排的,柳青石。
他想拉攏我沒成功,他自己也知道對我娘家裡做的事招人恨,我們娘倆或許是排斥他的,他怕我恨他,對他有威脅,索性斬草除根。即使我是他親女兒,即使他的內心深處,應該對我娘親還是心動過的。
我好幾次命懸一線,卻阻止了顧琉報復他,柳青石這人經營多年,一時半會兒是很難徹底扳倒的,又還有孫貴妃保他,不如攢著一股勁,到最後一口氣把他們弄掉。
我假裝不知道刺客是誰派來的,沒有對付他,反而常常在皇帝跟前為柳青石美言,以柳相府的名義做善事,幫柳青石營造好名聲。他良相的形象越加深入人心,完美無缺。
我和顧琉都是讓柳青石一直頭疼的存在。他摸不透我的想法,也就不再貿然出手,表面上相安無事了三四年。
而現在,我不打算相安無事了。
我回了御賜的府邸,把那一束野山梔擺在窗邊,幽香絲絲縷縷散開。
抬頭看一眼天色,黑沉沉的,好像快下雨了,估計是夏末最後的一場大雨。馬上就入秋,再過幾個月,就又是冬天。
上輩子的顧琉,就是死在這一個冬天。
我的心臟又開始發疼,喝了口苦茶壓一壓。
33
這一大盤棋,該收官了。
柳熙妍是早產,自小體弱多病,又很少在相府生活,柳夫人掛念女兒,十幾年來,每月都會上山祈福,為她求個健康順遂。
為了與她順理成章撞見,我提前好幾個月不定期去同一個寺廟,說是為皇帝祈福,實則在那兒無所事事地跟著老和尚釣魚。釣了又放,放了又釣。我在一旁搗亂,醜的大魚烤來吃,野貓們聚在邊上跟我搶,漂亮的小魚舍不得放走,扣下來全丟給顧琉養著,其他的都放掉。我自己是養一條死一條,好在顧琉什麼都會。和尚自己不殺生,但也從不阻止我。
我不需要為誰祈福,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經祈求過上蒼無數次,事實證明並沒有用。
我想要誰健康順遂,我就自己一步一步去謀劃。
這天也是柳夫人上山的日子,我已經看老和尚給小和尚們講解經書很久了,聽聞她來,我起身晃悠著去了外邊,天色黑沉,不出意外突然下了暴雨,我就近找了個亭子待著,沒多久,回程路上的柳夫人也避雨躲到了這個亭子裡。
我站在亭子邊緣遠看萬山枯黃,雨幕遮罩,清涼的水汽撲面。
我轉身,朝她打了聲招呼。
柳夫人不由自主地觀察著我。
我與她攀談起來,聊著聊著,我對她說:「夫人,有一個小故事,我想您定有興趣聽聽。從前,有一個出身卑賤的書生……」
她的眼神裡滿是了然,她知道我的身份,她應該是以為我要和她講我娘和柳青石的事,但我卻說,「他不擇手段考進了皇城,高中狀元,打馬遊街風光無限,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他的手下敗將們,反而個個都比他官位高,因為別人都是世家子弟,隻有他毫無根基和靠山,他的官途一眼就能望到頭。」
「他並不甘心止步於此,所以他挑中了京中最顯赫的世家之一,李家正閨中待嫁的嫡女,在她踏青時,吟誦了一首必定符合她喜好的詩,引起了她的注意。兩人極有緣分,總是在各種地方相遇,李小姐逐漸墜入情網,最後嫁與他為妻。她不知道,兩人的所有相遇,都是書生刻意的安排,包括那次差點讓她被凌辱的英雄救美。」
「婚後,為了討好李家,並且塑造愛妻的形象,他遣散了原本的姬妾。這樣好的郎君,誰也想不到吧,他為了打壓政敵,親手設計自己懷孕的妻子落水,嫁禍給政敵家正當寵的妃子,成功讓妃子失寵,政敵落了下風被弄垮。妻子落水早產,差點死掉,拼死把女兒生下來,從此再也不能生育,而書生,鬥垮了競爭對手,也獲得了皇帝的愧疚同情,官運亨通,一路高升。可憐的李小姐,還覺得不能生嫡子愧對於他,在書生承諾不離不棄後對他感恩戴德。」
「再後來,她早產的女兒好不容易養大,書生為了搭上流落在外的二公子,在二公子和人打架時故意安排自己女兒路過,導致女兒被誤傷,本就體弱的半大孩子命懸一線,養了好幾個月的傷。二公子出於愧疚,一直親手照顧著她,兩人如書生所願熟識起來。」
兩輩子的時間足夠我看清任何一個人,柳青石是個虛偽自私,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他其實誰也不愛,隻愛他自己。上輩子費盡心機安排我替柳熙妍進宮,也不是因為心疼她,而是因為她是嫡女,是更好的籌碼,他有更好的用途,不想浪費。
說完,我看向對面已經呆滯的女人,嫣然一笑:「雨停了,李夫人回府能否捎小女一程?」
聽到我的稱呼,她沒反駁,看來已經默認相信了我說的那些。
我上山時是騎馬來的,臨走我把馬託付給老和尚:「我以後不會再來了,這小家伙跟著您挺好的。」
老和尚是上一任主持,人老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時常遊歷山川湖海,小馬駒跟著他不必天天關在馬廄裡,再好不過。
老頭沒說什麼道別的話,就像我每一次的離開那樣稀松平常,揮揮手示意我趕緊走,終於沒人妨礙他釣魚了,可這一次,我走了幾步,他卻又喊住了我。
他說出了第一次見我時,就告誡過我的話,那時候我不熟悉寺廟的路,迷路碰到後山溪水旁的老住持,他看了我好幾眼,對我說:
「小姑娘,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擔因果的。」
不愧是天天釣魚還能名揚天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一雙慧眼識破千秋。
臨別時他又告誡了一遍,我依舊沒回答,老頭給了我許多個寺廟的地址,散落在五湖四海,他說會去這些地方布教,如果我無事可做了,可以去找他,一同遊歷四方。
我說好。
轉身坐上了夫人的馬車下山,路上的山景有些蕭條,我還記得上輩子路過這裡時,顧琉帶我去打獵,餓了就近去廟裡蹭和尚們做的素餐。是同一個寺廟。
回了城裡,靠近相府時,才發現人群已經把相府大門圍得水泄不通,遠遠可以依稀看到有人跪在門口大哭。
是一對臟兮兮,看起來很可憐的母女,當街大哭著說起了丞相大人的秘密,控訴他謀財害命,強搶好人家的小姐,又將懷孕的母女倆丟在山裡面自生自滅,兩人費了十幾年才找到這個負心漢,發現他早已功成名就,娶了官家女子為妻。
兩個演戲的非常專業,哭著還能把故事講得清清楚楚,聲淚俱下,感人肺腑,圍觀的百姓們氣憤填膺地朝相府門口的石獅子吐口水,相信宰相大人的軼事馬上就能傳遍大街小巷。
曾經京中一度傳為佳話的才子佳人以詩相會,顯得多麼可笑。
夫人沉默著放下車簾,送我回府邸後,又沉默良久,留下一句:「大公子有你,是莫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