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他問我是誰。
我沒回答。
並非我不想回答。隻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自己。
我是阿陶,是小山村裡的一個不起眼的貧窮村女,住在最偏僻的山溝溝裡,連最近的村莊都要走路兩個時辰才能到。
誰也不會想到,千裡之外的皇城裡,那個隻能在說書人口中聽到的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是我的父親。
血緣關系上的親生父親,柳青石。
村裡人隻知道,我娘,是個瘋子。
其實我娘也不是一開始就瘋的。
很久以前,我娘是富商家的女兒,從小嬌寵著長大,驕縱,愚蠢,惡毒,任性……但實在美麗。
柳青石是我娘家裡一個家丁和僕婦的兒子,我娘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太聰穎,襯託得她很笨,害她老是被父母比較著嫌棄,於是經常欺辱他。
柳青石一直懷恨在心,後來他一舉考中了功名,帶著他爹娘離開,慢慢做到了當地的縣令,然後尋了個由頭,把從小長大的富商家裡抄了,連主帶僕數十人盡數斬首。
看著他長大的叔伯長輩們說斬就斬,連當初盡心盡力資助他讀書的富商夫婦也不放過,歹毒狠辣,可見一斑。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留下了我娘,偷偷關了起來,金屋藏嬌,狎褻玩弄。我娘一夕之間父母雙亡,大小姐落難,還被一直厭惡的仇人強迫,後來就被逼瘋了。
得到以後柳青石慢慢就感到無趣了。那會兒我娘瘋得厲害,總是傷人傷己,加上他要晉升去別的地方,於是他臨走把我娘扔在了一個小山村自生自滅。
那是他爹娘以前住的老屋,兩間茅屋,藏在山溝溝裡,很久沒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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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石走前隨手給了附近一個嬸子一點錢財,讓她偶爾進山來送些吃食用品。
我娘瘋瘋癲癲,頭發堆在臉前,像個女鬼,那個嬸子也不願意和她多接觸,連她懷孕了也沒發覺,直到孩子生出來,丟在角落裡,發出細弱的聲音,嬸子才震驚地發現眼前的瘋女人居然還是個孕婦。
嬸子用狗奶把餓得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來。
我磕磕絆絆地長到五歲才學會說話,小心翼翼地問最親近的嬸娘為什麼我沒有名字,別人家的小孩都有名字,我好羨慕。
嬸娘讓我去找娘親取一個,我有些害怕。
這麼多年,我娘的瘋病好像好了一些,一個月裡慢慢地有那麼幾天是看起來正常的。
柳青石留的那點錢也早就用完了,現在就靠我娘偶爾清醒時繡些東西託嬸娘拿去鎮上賣,再換些雜糧帶回來度日。
大小姐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誰也不清楚她是怎麼學會繡東西的,手都被扎得滿是血點子。
我害怕我娘,她很討厭我。
我是她仇人的孩子,是她被迫生下來的孽種。
娘親瘋起來時好幾次想弄死我,把我推進河裡,丟在有狼的深山,用石頭砸我的頭,或是不給我飯吃等我餓死。
奈何我的生命力實在太過頑強,像一株野草,剛出生時被丟在地上凍了一晚上也沒夭折,後面我娘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弄死我,也就慢慢放棄了。
可她瘋起來還是經常打我,用竹條抽,用指甲摳,扯我的頭發,用各種暴戾的手段傷害我來發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她瘋起來時對自己也是這樣的。
她正常一些時,倒是不會對我動手,隻是態度冷漠,甚至有時候心情好了,還願意對我笑笑,給我講故事。
那種時候,即使她總是冷言冷語,我也舍不得走開,想和娘親待在一起。孩子總是對母親天生孺慕。
嬸娘讓我去找娘親要一個名字,我不敢,後來她自己和娘親提了一嘴,娘親一直沒有反應。
直到五歲的我搬著凳子在灶臺上煮野菜粥,摔了一跤,打碎了一個陶碗。
我娘冷漠地看著我手臂上擦出的血,隻俯身去撿陶片。
後來她說:
「這麼想取名字,以後你就叫阿陶吧。」
陶器不值錢,幾文錢一個。
打碎了也不必心疼。
06
我十歲那天,嬸娘去世了,再也沒有人知道那片山溝溝裡,還住著一對母女。
年幼的我開始接替嬸娘的角色,徒步幾十公裡到鎮上去,把娘親繡的東西賣掉,再買些最便宜的糧食帶回去,往往清晨出發,到家時天已經黑透。
就這麼走呀走呀,走了三年,春去夏來,秋收冬藏,娘親對我越來越好,甚至還能偶爾溫柔地替我扎頭發,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有一天我到家,卻發現不見了娘親的蹤影。
我慌了。
我找遍了附近,依然找不到她。十三歲的我已經是遠超同齡人的成熟,我循著蛛絲馬跡,發現了隔壁獵戶來過的痕跡。
說是隔壁,其實也是隔了很遠的地方,半年前一個獵戶在那兒定居下來,我們很少見面。
我用攢了好久的錢,買來一壇好酒,向他討要了一隻野兔,把酒送給他說是答謝。他開心地收了,沒有提醒我酒可比兔子值錢太多。
獵戶喝醉以後,說出了我娘的下落。
原來他無意間看到了我娘亂發下的真容,驚為天人,想要強迫他,我娘砸破了他的頭,他一時生氣,把我娘綁起來賣了。
賣給了行商,恐怕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娘姿容甚好,賣的錢還挺多的,獵戶沾沾自喜。
我面無表情地拿起他屋裡的斧子,一下一下,親手把他砍死,拖到很遠的、有狼的山林裡,然後清理掉所有自己來過的痕跡。
第一次殺人,我手抖了一晚上。
第二天,村裡進山採藥的人發現了被狼吃掉的壯漢,紛紛告誡鄉親們小心野獸。
我把家裡能賣錢的東西都賣了,勉強湊了一些盤纏,奢侈地買了幾張餅,出發去尋找娘親。
那時候正逢旱災,許多地方發生了饑荒,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我路過了一處災區,身上的錢財和那幾張餅都被哄搶一空。我摸了把臉上的灰,沒敢追上去搶。
我娘貌美,堪稱絕色。我有過之無不及。
我怕有人蹭掉我臉上的灰和土。
我一路輾轉追蹤,到了一處熱鬧繁華的城,和災區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渾身破爛,臟兮兮的,身上沒有一點吃的,被迫邊走邊乞討,丟棄了尊嚴,隻為了一點餿食。
可是我太瘦弱了,搶不過別的乞丐和災民。
我快餓死了,暈暈乎乎間,走在路上迎面撞到了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車夫揚手就抽了我一鞭子,傲慢無比,破口大罵:
「哪兒來的乞丐,這麼不長眼睛?驚擾了貴人你擔待得起嗎?」
我被抽得摔在地上,手上一道血痕,瞬間就清醒了。
看著面前貴重的馬車,我感覺自己完了,今天可能會被打死扔到亂葬崗裡。
車夫還想再抽我一鞭,卻被阻止了。有人玉白修長的手輕飄飄搭在了鞭子上,他從馬車裡掀簾出來的瞬間,清朗動聽的聲音也落進了我耳朵裡。
「別打她。」
他說。
07
那一瞬間我其實很想哭。
從記事起受過那麼多傷,從來沒有一個人輕輕地說過一句,別打她。
隻是一句很簡單的話而已。
那是我見到顧琉的第一面。
少年立在高大的駿馬旁,白衣明凈,矜貴耀目,妖顏若玉,一雙深邃的眼睛,垂眸看向地上的我。
和狗仗人勢的車夫不同,貴人本人並沒有絲毫上位者的傲慢,反而語氣溫和。他讓隨從去買了一個饅頭,親手遞給了我。
我愣愣地接過那個又大又香的饅頭,又愣愣地望向他。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隻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貴人。
我指尖顫了顫。
忽地跪在他腳邊,攥住了貴人一小截衣擺,膽大包天地止住了他離開的步伐,眼裡冒出了兩行清淚,以一種弱小可憐的姿勢仰望他,哀聲說: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誇張頓挫的話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後才娓娓道來前因後果,說找不到娘親,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個有善心的貴人,我在賭,賭他願意幫我。
餘光瞥見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塊被弄臟,我臉色隱隱發白。
亂世人命輕賤,我這一條賤命,還沒有貴人一件衣裳值錢。這是一場豪賭,如果惹貴人嫌惡了,我可能會死。
貴人墨色濃鬱的眸子盯著我,退後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著不算太近的距離,他吩咐: